田間,打坷垃、壟溝。卿子突然把鋤頭豎立,向背而行,不足十步就地「方便」。隊長不悅,說:「卿娃,就不能再多走幾步路?」「來不及啦!」卿子大大咧咧回應道。
田娃性格內向,承攬起村莊的憶苦畫展,繪製出一幅幅畫,耐性可嘆。
村落把角是馬車院,聽老人敘述當年這是顯赫大戶人家,「方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卿子和田娃下鄉插隊就住這院內的南廈房。
沒有文化娛樂去處,晚飯後,倆人出院左轉,坐在碾場石磙,邊乘涼,邊聊天。眼睛望著夜空,心裡想著未來。
卿子有福面相,出生書香門第,可惜家庭成分「黑五類」。教師是排「老九」,卿子說:「我當一名教師,這總能成吧?」
田娃故意端詳:「嘖嘖,可惜厚嘴唇掩不住那顆大牙」,若要從教還差些。同隊的女知青,聲音清脆嘹亮又婉轉柔和,才來幾天,就當上村小學教師。咱倆家境無根無基,現實些吧。」
卿子反問田娃啥想法。田娃羨慕工人階級領導一切,但門第低微,父母相似「盲流」(文盲、流動打工)鬥大字不識一個,沿街打零工。「能穿上一身勞動布就滿足。」
「家境不好不是你我的過錯。」卿子說。
「我當工人,對你『老九』進行再教育,不服?」 田娃道。
倆人年輕氣盛,時常在田埂、路旁抬槓,甚至廚棚裡做著飯,也能爭起來,常常忘了灶臺添黍稈,造成熄火。
村莊人背後說,這倆知青,一個急性子,一個慢脾氣,邪乎。「閒得慌」、「槓精」,「倆槓子頭」。
夜深人靜,回到小屋。這屋裡擺放兩張小床,一張歲月的侵蝕下油漆已經斑駁脫落兩鬥連櫃桌,櫃桌角上是一摞結了蛛網的書。
卿子好奇,那一摞子書擱牆角多天,許是人家不要吧?一翻,竟然是高中課本和教材輔導資料。這是哪個閉門讀書留下的,是否「金榜題名」?隔壁有個務農高中生,書許是他留的吧?不得而知。
「天生我材必有用,」卿子興奮地說,「咱倆讀書吧?」
「閒著慌,你讀吧。書都歸你了。」
一盞煤油燈照耀小屋通亮。田娃嘲笑道,「都修理地球了,還想著讀書,以為能改變命運?」
卿子每天讀書學習,晚上堅持讀書二小時,有時反覆揣摩、思辨、求證,竟然超過子時。田娃一覺睡醒,牆面映射修長影子,轉過身揉眼一瞅,卿子脊背遮攔不住煤油燈那閃耀的亮光。
三年的時光一晃而過。卿子先返城當工人。
夕陽西下,霞光滿天,沿小路兩旁是不起眼的野草,最顯眼的是蒲公英,花杆軟軟隨風搖晃,那花兒成熟變成白色長柔毛隨風飛舞著。
「它就這樣帶著種子飄啊?」田娃想遮掩內心的酸澀,故裝輕鬆道,「分開好,閒著沒有人抬槓了。」
卿子心裡激動卻面無表情,似乎有些無奈地說:「同以往一樣會去你家。看老人們有啥需要幫助。那些書留下,閒得慌,就翻翻吧。」
田娃童年隨母親曾經租賃卿子家宅院北廂房,倆家熟識。倆人成為相知相惜的好友。
冬去春來。田娃也返城當了一名工人。
機遇是給有準備的人,恰遇市裡招錄中學教師。報考隊伍擁擠不堪,考試是百裡挑一。卿子幸運,成功轉換了職業。
再碰面,田娃高興很高興地說:「想法都實現,該知足了。」
卿子說:「這也能算成功?」
這麼多年了,唱反調、爭論,從惹不翻,已成了一種相處方式。
「改變我是神,改變你愚蠢,」卿子依然張揚詼諧個性;田娃仍舊謹小慎微,倆人還是較勁,「水向低處流,人朝高處走,只要不是拼老命,誰不想向上走?」
田娃讀書,也養成了子夜睡覺的習慣。
倆人相約見面。田娃誇耀自己是副廠長,還得意洋洋說已發表通訊10餘篇。
「這還不是我逼你讀書『洗腦』的結果,」 脫口而出,隨後扯入正題:「我沒有學歷證書,評講師費盡周折。」從書包取出書,「新寫的,賜教。」愜意地微笑。
田娃一瞧《寓言故事》,另一本書名《唯物辯證法新論》,這也太……
卿子如今是一家教育網主編,省作協會員、市檢察院特約檢察員……這可不是一蹴而就的,還真小瞧了。
田娃汗顏無地 ,「聯合國給你發聘書了嗎?」誇獎、挖苦,毫無顧忌,都不會介意。隨即換個話題:「槓子頭,我怎麼與你同住一屋?」「哦,新發現,閒著慌,抬槓,用時間來辨明各自想法正確,改變了你人生的航標啊。」
「腹有詩書氣自華。」
「你住月球上去?有那能耐嗎?」田娃眯縫著眼,「抬槓是倆人!槓子頭,閒著慌。」
「就是要針尖對麥芒」,田娃賭氣,「三分天才七分學。」
世事難料,國企改制,田娃天命之年還要另謀職業。喚來隨時可打擾的卿子訴說:「教師成了香餑餑,你教育局幹部更不會下崗,實在太幸運。」
「人活百歲不是夢,你才半百,」卿子遞過來新書,「自傳寫有當年農村煤油燈下讀書改變我的人生。」
既然輕車熟路已到站,要選擇新路,田娃夜以繼日努力工作、讀書學習,從職員晉升到總經理助理。
「讀書可能會沒用,但現代社會裡讀書的人,一定有用。」田娃無意識回憶起卿子當年檢書如獲珍寶的一幕。心想:人一生走書搭起的階梯,與年齡無關,是激情和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