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後讀書時都有一個共同的噩夢——背誦魯迅的文章。相比如今成熟的白話文,魯迅的文章總有拗口、粗糲的感覺。
網絡時代,魯迅不是更遠了,而是更近了。他已經成為中國人公共輿論中的文化符號了。(臺灣省人除外,不過最近「吃人血饅頭」一類的名句好像在港臺也流行起來了)
讀大學的時候,拉拉雜雜地讀完了他的書。最近因為疫情,把近些年逛舊書店湊的一套《魯迅全集》又翻來看看。
讀的時候,又刷到為最近很紅的作家方方捧場的微博和文章,都以不同姿勢扯到了魯迅,甚至有人為她冠名「當代魯迅」。
最初我對這些評價不以為然,不過在這段時間重讀魯迅全集,漸漸明白了如此稱呼倒也有一定道理,其實不止方方,就是那些吹捧她的人,都可頂個「當代魯迅」的頭銜。
其實他們都是魯迅「國民性批判」話語的傳承人。
我在重讀魯迅文章的同時,一直在思考所謂的「國民性批判」。
毫無疑問,魯迅的很多小說、雜文,都以當時的中國人為批判對象,也塑造了很多經典形象,創造了很多經典話語,阿Q、《狂人日記》裡的「吃人」、祥林嫂、看客、奴才,等等等等。
但魯迅本人沒有直接提出「國民性批判」這一概念,也從未以「國民性批判」話語的發明者或宗師自居。
所謂的「國民性批判」,是後來的文人們對魯迅文章的一種簡約式「提煉」,後人若是將魯迅文章等同於「國民性批判」,雖說不是掛一漏萬,也是有相當程度的扭曲。
這種扭曲程度,很類似另一位偉大的科學家:達爾文。
達爾文提出進化論之後,在人類科學史上確實具有劃時代的意義。但許多人對於進化論的解讀,對人類思想也產生了石破天驚的作用,並形成了「社會達爾文主義」。其中的代表就是哲學家斯賓塞,他以達爾文的進化論為依據,提出了「社會進化理論」。
但你知道達爾文怎樣看待斯賓塞的學說嗎?
達爾文一方面欣賞斯賓塞的天才,認為他能列入著名哲學家行列。另一方面又對斯賓塞非常反感,認為他「極端自私自利,是一個自我中心論者」。在他的書中「對於解釋任何問題的演繹法,完全同我的思想體系發生衝突。我從來不相信他的演繹的推理方法」。從哲學觀點看。他「可能有很大價值」,但「似乎是毫無嚴格的科學意義」,「好像並不是什麼自然規律的表述,反而是一些簡單的定義罷了。他的總結,對於預測某一種個別情況下會必然發生的結果方面,不可能有任何的用處。無論怎樣,它們對我是毫無用處的。」(引自《達爾文自傳》)
在重讀魯迅的過程中,雖然隨處可見能被歸為「國民性批判」的文字,但我卻有一種強烈感受:這些文字在魯迅思想中的地位被誇大了。
簡單類比一下。
有位涉世未深的小子,跟了一位師傅。這位師傅為學生言傳身教,確實是一心為這後生好。只是師傅言傳有個特點,在講大道理時喜歡帶髒話,而且是直接人身攻擊的髒話。
所謂「CNM」、「RNM」只是低配版,這位師傅還別出心裁創造了許多帶有強烈個人色彩、以各種花式的言語貶低後生。
但是,小子知道師傅是為自己好,那些髒話有點類似警報,時刻提醒自己,警惕自己。旁人也知道師傅的苦心,而且並不會真的以為,這師傅一天到晚都在表達想同弟子的長輩發生性關係。
隨著師傅名氣越來越大,他的這套「言傳」也搖身一變,成為一套「金牌」理論、一套話語體系了,學習的人趨之若鶩。
這位後世小子呢,一直砥礪奮鬥,熬過了最艱苦的歲月,逐漸成長。生活環境也從充滿著原始粗鄙,開始進入到美好精緻。
師傅早已逝去,可是打著師傅招牌的徒子徒孫們,忽視小子的成長、進步,也無視環境的改變。好比你已經離開農村,進入高樓大廈了,可他們一跟你說話也是以「cnm」開頭。頂多理論創新一下,把問候長輩升到「姥姥」或「奶奶」。
自然而然,你不再會對這種話語無動於衷,充耳不聞。
當你質疑他們時,這些徒子徒孫們要麼把師傅抬出來,說「當年就是這麼跟你說話的」,「師傅多麼偉大,你敢質疑師傅的語言」;要麼直接評價你所謂本質、本性:「穿上西裝也改不了當年沙雕模樣」,諸如此類云云。
魯迅的「國民性批判」,大抵如此,「國民性」其實是一個偽概念。
這麼類比不是否定魯迅,先生依然偉大,就好比「刀子嘴豆腐心」的師傅,永遠會活在小子的心中。
只是,這些把「國民性批判」話語當法寶的「當代魯迅」們,之所以在當下的輿論環境中並不太受歡迎。最根本的原因,是他們沉浸在那種「發洩式」話語,卻忽略了師傅「俯首甘為孺子牛」的胸懷,更忽視了世事的變化。
「當代魯迅」的名號,和無數的「當代XX(名人)」一樣,只是拙劣的模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