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內容轉載自臉書帳號:鄭振煌
(一)應接不暇的翻譯工作
臺灣最早翻譯的現代英文佛學著作是《禪門三柱》(The three pillars of Zen),顧法嚴先生譯文,慧炬出版。作者是美國比丘菲力浦‧凱普樓(Philip Kapler),他到日本學禪,一九八0年代來過臺灣。
一九七0年代臺灣還很少有外國人,外國法師更少。一九八0年代,南傳佛教的法師學者、西藏的喇嘛、美國和歐洲的學者來臺陸續增多。我大學時代開始從事翻譯,觸角延伸到南傳佛教、藏傳佛教;一切都是因緣,一有外國的講經弘法者,就常被找去幫忙口譯。
南傳佛教以修四念處為主,不僅法師,也常有在家人或歐美人士指導禪修。歐美人士到南傳國家出家者眾,有幾十年的禪修功夫。臺灣慢慢開放,來臺灣教禪修者漸多。
我經常到國外道場參加禪修或國際宗教學術會議,與外國人士接觸頻繁。此外,也在佛光山英文佛學院、法鼓山中華佛學研究所、淨覺僧伽大學教佛學英文。我從十九歲起,未曾間斷過佛教中英文互譯,包括口譯、筆譯,不論是新聞稿、演講稿、文章或書籍等。
(二)終身翻譯家
如果我在企業界工作,大概會賺大錢吧。企業界現場口譯待遇很高,一場超過一萬元,但佛教界講求奉獻服務,不講報酬。不管出家在家都有經濟問題,恆清法師曾說佛教界不能一直要求信徒做義工;還好學佛人慾望低,生活所需要求不高。
佛法翻譯,需要精通兩種語文,更重要的是實修經驗和佛法知識。筆譯費時耗力,口譯尤其辛苦,二個小時下來幾乎全身虛脫。
(三)口譯的重點
口譯確實比筆譯困難很多。
幾十年來,世界佛教僧伽會的文件都由我翻譯成英文,每逢召開執行委員會議和會員大會,會長、秘書長、執行委員和出席貴賓的工作報告或致詞,都需要中英互譯。淨心長老創辦的淨覺僧伽大學,是泰國朱拉隆功大學的臺灣分校,兩校合辦的學術會議或校務會議也需要中英互譯。海外的高僧大德來臺弘法,更是少不了口譯。佛教術語特別多而艱深,在不同傳承或經論,意思都不一樣,英文好而不懂佛法,也是束手無策。演講大都隨興發揮,沒有講稿、大綱或投影片,就只能靠臨場機智了,翻譯是比自己演講還要辛苦的。
若問主講者:「您要講什麼?」他們往往説:「這個你都會的。」如果不深入南傳、藏傳、漢傳各個傳承的佛法,就很難達意。
口譯首先必須認真聽,聽後整理,然後以優美的詞句轉換成另一種語文。這個複雜的過程,必須即時完成,不容許找資料或多作思考。平常要多讀、多聽、多思考、多做文章,才能口若懸河,一翻譯完就是一篇流利的文章。
有時候大師一講就二、三十分鐘,要怎麼翻譯呢?需要專注。翻譯就是禪定的修行。法鼓山護法會曾找我談翻譯經驗,我從戒、定、慧三無漏學談翻譯,口譯就是一種動中禪,須具足戒、定、慧,三者缺一不可。
一位好的演說家或作家,邏輯性和思惟能力一定要強,起承轉合環環相扣,前後貫通一氣呵成,而不是跳躍式的呈現。
我在口譯時,不太做筆記,只靠心記,因此必須十分專注,隨順講者的韻律,同時記住第一句話,才能前後貫通。
若第一句話忘記,就很糟糕。如果他講一件事情,舉七個例子,就要先記住第七個例子,再邏輯推演前六個;這是很艱難的挑戰。有經驗的弘法大師,演講就能夠條理分明,如此口譯才能精準。佛法知識,必須靠平時研究;舉例或故事,就要有豐富的常識才能聽得懂。
注意看演講者的肢體語言及口形,可以幫助了解他所要表達的內容。
每位演講者的口音都不同,每個地區的腔調也不同。來自大大英國協的演講者,講的是英國腔,臺灣人習慣美國音,光是聽聲音會抓不到重點,此時一定要看演講者的肢體語言和口形。在演講者開口時專注看著他,口譯時轉頭看聽眾,這是對聽眾表示尊重,也可以了解聽眾對翻譯的反應以做調整;翻譯完了,再看一下演講者,他就會繼續講。
(四)成為翻譯家的條件
一位出色的佛教翻譯家,要有幾項條件:
第一、外文(例如英文、日文)程度要好;第二、懂得梵文、巴利文或藏文;第三、中文說寫流利;第四、有實際的修行經驗;第五、專注力強;第六、廣泛涉獵各種學識與掌握時事。
文字或語言表達要簡單明瞭。我從小喜歡讀書、寫文章,大學念外文系,梵文和巴利文略知一二,終身從事佛教翻譯,累積了不少經驗。此外,還要持續禪修培養定力,懂得禪修的過程和境界。翻譯西藏佛教,一定要參加灌頂、法會,了解程序。
至於會不會有「他講他的、我講我的」情況出現?會的。所以,一定要深入經藏,更要懂演講者所提的經論、傳承。譬如,同樣的止、觀,同樣的meditation,南傳、漢傳、藏傳的解釋都不一樣。Meditation不一定是禪修、禪定,有時候是指一種修行,有時候指觀像、觀想,有時候則指把心寧靜、專注的情況。所以上下文一定要融會貫通,並且根據經論翻譯。
經論提到同樣一件事時,中文術語會不太相同。不能只看外文術語,而是要使用中文的佛教名相翻譯,還要遵照玄奘大師的五不翻原則。翻譯最能考驗自己的佛學知識和修行經驗,否則不只譯不出來,勉強譯出來了也毫無佛教的味道。
市面上有些翻譯的佛學書籍,漏洞百出。舉一個例子:佛教講「習氣」,是指過去所造身語意業在阿賴耶識留下的影響力,為未來生起任何概念的種子。習氣,英文佛書常常用 imprint 這個字表達,坊間的翻譯佛書幾乎都把 imprint 翻譯成「烙印」。字面上對,可是沒有佛教的意味。如果對於南、北傳,顯、密佛法不夠深入,就容易出錯。
實修包括各種法會,例如漢傳佛教的三歸、五戒、八關齋戒、菩薩戒、出家戒、持咒、念佛、禪修、拜懺(大悲懺、梁皇寶懺、做七、三時繫念等);或是藏傳佛教的持咒、轉經輪、繞塔、禪修、閉關、灌頂、薈供、火供、煙供、本尊觀想、曼達供、上師相應法等。隨緣參加,參加越多,心得越多,對修行和翻譯都有很大幫助。南傳佛教的修行都講禪修,包括止(śamatha)和觀(vipaśyanā),不像漢傳佛教或藏傳佛教有眾多龐雜的方便法門,對時間有限的在家人,不失為一門深入的好方法。
翻譯南傳佛教,比較困難的是禪定境界,因為在家人能專心禪修的並不多。翻譯漢傳佛教,祖師大德的佛法詮釋,因為沒有梵文和巴利文,所以最難翻譯。藏傳佛教很複雜,若非專修密乘,翻譯就是一項大挑戰。
翻譯西方人士講佛法,又是另外一種挑戰。因為西方人士有不同的思惟和表達方式,經常引用《聖經》裡的故事和術語來詮釋佛法,二者的基本思想南轅北轍,譬如用 reincarnation 來表示輪迴或轉世,這根本是錯誤的,因為佛教主張無我論和業報緣起論,輪迴或轉世的範圍包括三界五趣,其中有無肉體的生命(譬如無色界天或餓鬼、地獄道眾生),而 reincarnation 的意思是「重新獲得身體」,屬於有我論。
西方人也喜歡引用世界局勢或現代科學、心理學、社會學、人類學等現代學術理論來解釋佛法,基本上這也是不適合的,因為佛法是出世法、心法,任何自然物質界或人類的研究都是世間法,頂多只能與佛法中的世俗諦比較。
我的學問不夠精深,可是很喜歡閱讀,也關心世界大事。一輩子修學佛法,對政治、經濟、歷史、地理、文學、哲學等世間學也略有涉獵。我主修外文和新聞,一方面鑽研《聖經》、希臘羅馬哲學、英美文學等西方古老思想,另一方面又不與時代思潮脫節,對於從事翻譯工作是有幫助的。
在口譯的當中,稍一停頓,演講者就會立刻講下去,只好把來不及翻譯的部分放在下一輪補上。這是因為默契不夠,演講者不知道我翻譯到哪裡。
凡事豫則立,不豫則廢。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先把自己準備好,就可以隨時上場應戰。
(五)多種翻譯經驗
比起英翻中,中翻英的難度更高。世界佛教僧伽會會長了中長老,有一次在新加坡演講,題目是:「僧有南北傳,佛無人我相。」有南傳的法師和信徒在場。了中長老講中文,我口譯成英文;師父沒稿子,也沒有事先溝通,他一直講,我就一直翻。
此外,我也曾替悟明長老、覺光長老、淨心長老、聖嚴長老、惟覺老和尚、證嚴上人等海內外諸大師的開示口譯。中國佛教與南傳佛教的思想不同,南傳、藏傳佛教的英文資料最多,漢傳佛教的英譯資料比較少,很多名相沒有英文可以翻譯,勉強翻譯出來,總覺得像隔靴搔癢。
有時候還得英文翻臺語。印度葛印卡大師來臺灣幾次,在高雄演講時,我也必須翻譯成臺語。這可比翻成國語還難,有些佛教術語,還不習慣用臺語表達。幸好我是臺南人,在新店瑞音佛堂講解李炳南老師編的「佛學十四講表」,前後五年,用的就是臺語;此外,在桃園觀音鄉寶蓮寺講經,也是用臺語。平常不斷地練習,所以到新加坡或馬來西亞等華僑多的地方,用華語或臺語講課也就不成問題。
有些專有名詞不容易翻譯,就要記住巴利文、梵文、英文的說法。「禪定、五禪支、尋、伺、喜、樂、一境性」等名相,到底要怎麼翻譯成英文才正確?我在佛光山叢林學院大學部及研究所九年多,用中、英文講授南傳、漢傳、藏傳佛教,所以對英文的佛法名相並不陌生。
第一世帕繃喀仁波切講述《菩提道次第廣論》的開示錄《掌中解脫》(Liberation in the Palm),我在佛光山用英文講這門課;另外用中、英文教過南傳佛教最有名的《清淨道論》,也教過南傳、藏傳佛教史、基本經典、各種修行法門。
我翻譯的對象不勝枚舉,有出家人、在家人,有男眾、女眾,有東方人、西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