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碗(唐 法門寺出土)
璆琳、陸離、璧流離、流離、頗黎、玻瓈、玻璃、琉璃、瑠璃、料器……如此多紛繁美麗的稱呼,都屬於古代一種特殊的工藝:琉璃(單色或複色,透明或半透明的古代人造珠玉,非宋以後的低溫彩釉)。它清澈透亮,五光十色的夢幻光澤,深深打動了今天的我們,也深深打動了古人。漢代時中國已有不少琉璃的記載:「罽賓國……出珠璣、珊瑚、虎魄、壁琉璃。」(《漢書·西域傳》)、「……而璧玉、珊瑚、瑠璃鹹為國之寶。」(西漢·桓寬《鹽鐵論》)到了魏晉南北朝,琉璃屏風、琉璃盌、琉璃樹、頗黎鏡等各類或具有使用價值,或純粹裝飾擺設的物件都紛紛出現。它們大多來自異域,以罕見更見珍稀。(東晉郭璞《玄中記》:「大秦國有五色頗黎,紅色最貴。」大秦一般指當時的羅馬帝國。)
玻璃罐(東晉)
到了海納百川的盛唐,琉璃更是受到了空前的追捧。那條空前繁榮的絲綢之路上,來自波斯、大食等地的商人,運走了深受東羅馬帝國喜愛的絲綢與瓷器,也運來了產自神秘廣袤的西域玻璃、香料、珠寶。據文獻記載,唐太宗貞觀十七年(643),波斯遣唐使曾進奉玻璃器。唐代詩人元稹(一說韋應物)《詠琉璃》「有色同寒冰,無物隔纖塵。象筵看不見,堪將對玉人。」將琉璃和中國文化根基最深最受寵愛「玉」這一材質作比擬。可見當時琉璃的受歡迎程度。唐自己燒制琉璃能達到何種工藝水平,至今很難考證。但唐法門寺中留存的作為皇家供奉器具的二十件玻璃器皿均來自早期伊斯蘭文明,晶瑩剔透、光彩照人,造型之精美、紋飾之獨特,記錄著這個國家包容萬象的胸襟和氣度。這也是唐僖宗獻給佛祖最崇高的禮物。
藍色玻璃十字團花盤(唐 法門寺出土)
藍色玻璃填金盤(唐 法門寺出土)
盤口琉璃瓶(唐 法門寺出土)
這些器皿都有著鮮明早期伊斯蘭風格
絲綢之路的「終點」,是偏隅一方的島國日本。那些琉璃器皿,也伴隨頻繁的中日海上貿易,來到了當時的平安王朝,來到了日本古典文學的巔峰之作《源氏物語》中。
僧都則奉贈公子金剛子數珠一串,是聖德太子從百濟取得的,裝在一隻也是從百濟來的中國式盒子裡,盒子外面套著縷空花紋袋子,結著五葉松枝。又奉贈種種藥品,裝在紺色琉璃瓶中,結著藤花枝和櫻花枝。
——見豐子愷譯《源氏物語》第五回《紫兒》
隨函送來的是一隻沉香木箱子,內裝兩個琉璃缽,一個是藏青色的,一個是白色的,裡面都盛著大粒的香丸。藏青琉璃缽蓋上的裝飾是五葉松技,白琉璃缽蓋上的裝飾是白梅花技。系在兩缽上的帶子也都非常優美。
——見豐子愷譯《源氏物語》第三十二回《梅枝》
藍色環紋高柄杯(正倉院收藏)
在《源氏物語》中使用的琉璃,一是和中國一樣作為佛具。眾所周知,佛教以琉璃為寶,以琉璃之光形容佛祖的德性。西方極樂世界如淨琉璃一樣,蓄納著淨土世界的無上光明與智慧。這種觀念,隨著鳩摩羅什和玄奘對佛家經典的翻譯已經得到確認。所以,琉璃自然被視為供奉佛前最適宜的器物材質。此時的日本,也處於貪婪的吸收來自大唐的信仰體系佛教,並將其與自已本土神道教融合的關鍵時期。承繼這樣的傳統,自是理所當然。《源氏物語》中,日本僧侶的最高長官僧都(也是紫姬的舅公),將附有藤櫻的紺色(略微泛紅的青藍色)琉璃藥壺贈送給了光源氏,隨同附贈的還有聖德太子的遺留念珠。這一舉動,從文化角度來看意味深長:來自大唐的琉璃,被視為藥師琉璃光如來化身的琉璃藥壺,日本精神的風物象徵「藤花」與「櫻花」,還有日本「和之精神」的奠基人物聖德太子——這一切,勾勒出一幅充滿預兆意味,富有象徵性的時代畫面。畫面的主旨,是日本如何接納著主要來自唐宋的文化,然後將其融匯如本民族的精神之中。
正倉院收藏的玻璃水罐
從另一方面,我們也看出,和秘色瓷的命運截然不同,琉璃器在平安時代的日本受到了極大的歡迎。這同樣屬於唐物的琉璃器,在《源氏物語》中的出現是符合身份的高貴象徵,而不是逐漸黯淡遠去的「過去」背影。尤其是槿姬用琉璃器裝香料的這一段,至今讀來令人讚嘆不已。槿姬是紫式部充滿讚賞和欽慕的女性,除了藤壺,她是《源氏物語》中身份最高的女子(當過齋宮的一品公主),用白琉璃和白梅花映襯春天裡的「梅花薰香」,用紺色琉璃和五葉松針搭配冬季的「黑方薰香」,優雅細膩的王朝韻致呼之欲出,頓時滿足了源氏一貫的虛榮心,也抬高了源氏即將入宮,滿懷皇后之志的明石小女公子的身價,更讓其弟螢兵部卿王,一個同樣以風流高雅著稱的皇室親王,擊節讚嘆,完全傾倒。這一幕,是《源氏物語》中最美麗風雅的篇章。
玻璃細頸瓶
藍色磨花細頸玻璃舍利瓶(北宋)
實際上,眾人稱讚,宛若雲端的槿姬公主,在紫式部筆下本就是一個琉璃個性的人,她堅守著自己的準則和獨立個性,只願和源氏保持柏拉圖般的精神戀愛關係,一生如琉璃般,若即若離,潔淨高雅。這和擁有並使用「秘色瓷」的末摘花形成何等反差?
槿姬送來的兩瓶分別裝飾著五葉松和梅花的薰香,高雅的格調傾倒了源氏一幹貴族公子
京都派畫師海老名正繪於1953源氏物語畫帖這一章中,則沒有選取這一場景,有些遺憾。
雖然很難說,《源氏物語》中的琉璃,究竟是產自伊朗等地的「蕃琉璃」,還是產自大宋,但琉璃無疑比其他中原輸出物更迎合日本的審美。以至於在《落圭物語》、《榮花物語》、《宇津保物語》等幾乎所有的王朝物語中,它都一再出現,幾乎是出現頻率最高的舶來奢侈品。另一部平安文學的巔峰之作《枕草子》中,也認為僧都贈送給源氏的那種琉璃瓶是最可愛的事物之一。
琢磨玻璃圓腹瓶(北宋)
而與此相反,雖然在唐時琉璃曾十分珍貴,但卻始終是一個較為邊緣化的工藝品種。雖然西周時中國便能自己製造琉璃,但工藝水準始終沒有得到如陶瓷一般質的飛躍,發展十分緩慢,甚至出現過技藝的斷代。中國的古代玻璃,多為低溫鉛鋇玻璃,透明性差,不耐高溫,易碎易裂;後來雖然接受了伊斯蘭玻璃的技術影響,但自製玻璃的品質終究沒趕上西方玻璃的透明度和耐用性,其厚重及體型程度也受到了技術的制約,本土受重視程度和普及程度遠遠比不上玉器和陶瓷(中國古代琉璃在製造時往往以仿效玉器為主)。隨著拜佔庭帝國解體,絲綢之路受到戰亂動蕩的影響時斷時續,琉璃的進口也限制越來越多。越到後期,琉璃的地位越比不上金銀器、以及較晚出現的景泰藍、琺瑯等等。
若要追究在長達三千多年的漫長歷史中,為何華夏民族的工匠,總是缺乏足夠的動力去改良琉璃的根本原因,大約在於,中國文化始終將追求中庸平和和諧之美作為終極目標,這種文化心態下的中國人,從整體上說,並不喜歡透明純粹的事物,玻璃敏感不結實的「貴族」特性也很難得到認可。而日本,卻因為那對「像冰一樣透明的」(見芥川龍之介的遺書。這段話也被川端康成反覆引用)玻璃樣玉潔冰清般純粹世界的想像,能迅速的接受並喜愛了這一文化事物。文化的選擇,如此玄妙。
玻璃足碟(唐)
淡黃色玻璃盞託(唐)
淡黃色玻璃杯(唐)
(部分圖片來自於網際網路,大部分圖片出自《中國金銀玻璃琺瑯器全集·卷4玻璃》)
(原文發表於《看歷史》2016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