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二月河先生的書緣有一個奇異的開端。少時到舅舅家裡拜年,在表哥床頭撞見一本書,不但沒有封面,前面似乎還缺了幾頁,映入我眼帘的第一個名字乃是甘鳳池:「甘鳳池似乎心事重重,蒼白的面孔上一對濃重的臥蠶眉緊緊蹙著……」此前我讀過梁羽生《江湖三女俠》等,知道甘鳳池系江南八俠之一,獨臂神尼的徒弟,呂四娘的師兄,於是想當然耳,以為手上這本殘書應是武俠小說,大喜過望,捧起便讀。不料讀了兩章,覺得不大對勁,甘鳳池仿如驚鴻,一閃即逝,主角漸漸換成了李衛、允祥、雍正皇帝等,舞臺不再是快意的江湖,而是壓抑的廟堂和幽暗的宮廷;最關鍵的是,當時我雖只是初中生,已經知道雍正奸同鬼蜮,行若狐鼠,這本書卻把他寫得那麼好,有勇有謀,有情有義,未免令人反胃。中午問表哥這是什麼書,他答:二月河的《雍正皇帝:恨水東逝》。
《雍正皇帝》共計三部,《恨水東逝》乃是下部。我竟從下部讀起,足見錯位。待把這三部書讀全,已是大學時期。話說二月河的「帝王三部曲」(他自稱「落霞三部曲」),我讀得最認真的正是《雍正皇帝》;就我所見,爭議最大的也是《雍正皇帝》。相比康熙和乾隆,二月河筆下的雍正,與大清史上的雍正,反差實在太大了。大到什麼程度呢?打個比方,真實的雍正好比一株曼陀羅,二月河所虛構的雍正,則如一朵白蓮花。
曼陀羅是一種毒花。雍正之毒,不是狠毒,而是陰毒,中國古代的皇帝,比他狠毒的一抓一大把,比他陰毒的幾乎沒有。何謂陰毒?從他對付錢名世、曾靜等可見一斑。錢名世與年羹堯交好,雍正剷除年羹堯,殃及錢名世,若是狠毒的君主,一刀了事,雍正卻不殺,只革職,讓他回老家,然後親書「名教罪人」匾額,掛在他家門口,還令朝中文臣作詩聲討其劣跡罪行——這相當於政治表態。其處置之要義,端在一個「辱」字,旨在誅心。對講求名節的知識人而言,怕是比殺頭還難受。如雍正上諭所云:「錢名世諂媚奸逆,特書與匾額,並令諸臣賦詩以昭懲創者,亦非僅為此宵小一人,蓋欲使天下臣工,知獲罪名教,雖腆顏而生,更甚於正法而死,凡讀書之士,皆期仰體朕心,人人爭自濯磨之故也。」——「雖腆顏而生,更甚於正法而死」一句,正可見雍正的險惡用心。
曾靜勸嶽鍾琪造反,旋被供出,謀反是古時第一重罪,論律該殺,雍正照舊不殺,反而放下身段,與其辯論,成《大義覺迷錄》一書。後令曾靜到江南宣講,講什麼呢,講自己罪孽深重,講天子聖明仁義,這說到底,還是一個「辱」字。後人曾總結執政者治理知識人的招數:「……是先辱後殺,後是辱而不殺,再後,直教讀書人自取其辱,乃至不覺其辱,甚而以辱為榮,反辱同儕,競相作辱人者的同道。」這在雍正王朝,早有先例。
對待知識人,主旨是辱,對待官員,主旨則是疑。雍正駕馭臣子,可謂用人要疑,疑人要用,且用且疑,且疑且用。這一方針或帝王心術,絕對是臣子的大不幸。在其治下,不做事不行,能做事也不行,那些為他立下汗馬功勞的重臣,如隆科多、年羹堯、嶽鍾琪,往往難得善終。以前我曾說過:「臣子往往不怕明君,明君好侍候,不怕昏君,昏君好糊弄,甚至不怕暴君,暴君好決裂,最怕雍正這樣的疑君,根本不知道他希望你做什麼,卻也不能什麼都不做,在此情境之下,不僅仕途,連生存都只能歸結於運氣。」
說罷士與官,再說民。有一種為雍正辯護的流行論調,稱其以嚴酷手段整頓吏治,目的是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這不僅一廂情願,甚至是典型的奴才心理。在家天下的時代,百姓不過是芻狗,好一點的帝王,使他們「暫時做穩了奴隸」,壞一點的帝王,則使他們「想做奴隸而不得」。雍正反腐,根本目的是洗牌權力,充實國庫,倘有利於民生,則屬意外的恩惠。進而言之,雍正時代的民生,未必稱得上良好。如你所知,清朝有康雍乾盛世之說(有時作康乾盛世,略去雍正,的確不大公平),其鼎盛時期,應推乾隆朝,然而張宏傑先生經過考證,判定乾隆朝的實質是「飢餓的盛世」——這是一種雙重飢餓,不僅指物質,還指精神。乾隆朝如此,雍正朝自然等而下之。
如此雍正,在二月河筆下,卻是一副正大光明的面目。《雍正皇帝》末章,雍正臨終長嘆道:「朕為扳回聖祖爺晚年朝局頹敗之風,得罪了多少人?兄弟,大哥二哥三哥、八弟九弟十弟,還有……十四弟、年羹堯、諾敏,楊名時、嶽鍾麒、張照……天下所有的讀書人,天下所有的豪門大戶!今人視朕為鐵腕皇帝,後人必有的指斥朕為暴君獨夫——是的,小民百姓說朕好,賤民也會說朕好,因為朕不許貪官汙吏苛剝他們,朕除掉了他們的賤籍……可這有什麼用,有什麼用?!他們沒有筆,也沒有口,後世誰能知道朕?」——假如不知雍正的底細,也許會為這番慷慨陳詞感動不已。事實上,「小民百姓說朕好,賤民也會說朕好」與雍正全無關係。而且,雍正絕不會口稱「八弟」「九弟」,在他稱帝第四年,已經把此前與他爭奪皇位的八弟允禩改名「阿其那」,九弟允禟改名「塞思黑」,二者都是滿語,前者意為豬,後者意為狗,以示折辱。
《雍正皇帝》結尾,二月河安排雍正自殺身亡,「……在極度的燥熱、興奮、憤懣與痛苦中再次高高舉起剪子,對準自己的心窩猛地刺了下去」,這更是荒唐。雍正之死,按《清史稿》《清世宗實錄》等記載,系病逝,野史則傳言其暴死,如遇刺。不過無論哪一種,都無自戕一說。因為以雍正的自負與強橫,絕不會為一生的舉措而愧悔,則無自殺之可能。二月河讓雍正自殺,實為他殺,用他的明君/聖主情結殺死了雍正。
從體例上講,《雍正王朝》屬於歷史小說,既然名曰小說,當然允許虛構,而不必是歷史的投影——歷史小說的看頭恰在於真實與虛構之間的張力——只是虛構應有其度,不可完全拋開或顛覆歷史。歷史本是黑色,你虛化為灰色,這沒問題,塗抹成白色,問題就來了。如果說《康熙大帝》近乎把黑色美化為灰色,《雍正王朝》則把黑色美化為白色,所以後者所引來的爭議遠遠大於前者。
不妨再做對照。同為歷史小說家,二月河常被拿來與高陽先生相提並論。高陽名作《慈禧全傳》,寫的也是帝王,幾乎可作信史來讀,「帝王三部曲」顯然無此功效,誰若以此為信史,只怕腦子裡有些貴恙。這背後,潛在一大原因:高陽在平視甚至俯視皇帝,通過皇帝寫歷史,二月河則在仰視皇帝,拋開歷史寫皇帝。若謂知識人的使命是「不為君王唱讚歌,只為蒼生說人話」,二月河則屬「只為君王唱讚歌」,《雍正王朝》正可視作「一曲忠誠的讚歌」。只是二月河所忠誠的既非歷史,亦非現實——他扭曲了歷史,同時遮蔽了現實——而是他自己的心魔:明君/聖主情結。
吾國有句老話:使李將軍,遇高皇帝,萬戶侯何足道哉?其意在悲嘆一個人生不逢時。有時我想,二月河這般謳歌雍正,假使把他投放到雍正朝,結局該當如何呢?一般而言,會頌聖的人,日子過得都不差,不過在一個「避席畏聞文字獄」的時代,頌聖亦有風險,拍馬必須謹慎。雍正五年初,太常寺卿鄒汝魯作《河清頌》,以「聖人出,黃河清」之意頌聖,不料馬屁拍到馬腳上,雍正下旨道:「太常寺卿鄒魯進《河清頌》,內有『舊染維新,風移俗易』之語。不知其出自何心,亦不知其何指!今茲河清之瑞,朕並未令臣工進獻詩文。若不善文詞,何必陳獻?乃於所進冊頁內出此悖之語,顯屬譏訕,甚屬可惡!著交與九卿共同嚴審定擬具奏。」大臣商議,以死刑報批,雍正為了顯示自己的仁慈,改作「革職,從寬免死」。更倒黴的是乾隆朝,常有草民頌聖,企圖謀得一官半職,如王肇基作「恭頌萬壽詩聯」,「實系我一腔忠心,要求皇上用我」,卻換來乾隆一句「知道了,竟是瘋人而已」,「此等匪徒無知妄作,毀謗聖賢,編捏時事,病廢之時尚復如此行為,其平昔之不安本分、作奸犯科已可概見,豈可復容於化日光天之下?」傳諭「立斃杖下」。這些悲劇,二月河們不得不引以為鑑。
「使二月河遇雍正皇帝」只是無聊的假設,惟願已經飛升天堂的二月河永遠不要遇到他所歌頌的雍正皇帝——有雍正的地方,絕非天堂,而是地獄。
2018年12月17日
供《中國經營報》
補記:明君/聖主情結與清官情結,屬於一條線上的螞蚱,並無高下之分。不過縱觀古今,清官易見,明君/聖主難尋,這不僅因為官員基數大,清官出現頻率高,還取決於官員與君主的生產機制之差異,官員選拔,無論察舉或科舉,至少能保證一定公正性,皇帝選拔,無比殘酷,實質上是一個運氣問題——假如把希望寄予運氣頭上,其實相當於不抱希望。不難發現,在運氣規則的支使之下,中國古代約五百位皇帝,都是什麼貨色,明君/聖主屈指可數,而以庸人與愚人居多,若論這些人的平均智商,必定在及格線以下。最關鍵的是,帝制本是大惡,君主本是大賊,縱為明君/聖主,亦難更改其本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