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lot2519 銅仲駒父簋
H:24.5cm W:34.9cm
簋蓋銘文十八字:錄旁中(仲)駒父乍(作)中(仲)姜簋,子子孫孫永寶用享孝。
簋腹銘文二十字:隹四月既死霸庚午,賸作(宜刂)/刞寶簋,其萬年子子孫孫永用。
來源:1.Acquired in London prior to 1986.
2.The Michael Michaels Collection of Early Chinese Art.
仲駒父簋蓋著錄:
1、《至大重修宣和博古圖錄三十卷》,宋王黼編,元刻至大重修本;
2、《至大重修宣和博古圖録三十卷》,宋王黼編,明嘉靖七樂安蔣暘覆刊元本
3、《博古圖錄考證》,明萬曆二十四年鄭樸刻本;
4、《泊如齋重修宣和博古圖三十卷》,宋王黼編,泊如齋重修,明萬曆年本;
5、《宋拓石刻本<歷代鐘鼎彝器款識法帖>》,黃丕烈舊藏宋拓本;
6、《歷代鐘鼎彝器款識法帖二十卷》,宋薛尚功撰,明萬曆十六年萬嶽山人刻朱印本;
7、《歷代鐘鼎彝器款識法帖二十卷》,宋薛尚功撰,清嘉慶二年阮元刻本;
8、《歷代鐘鼎彝器款識發帖二十卷》,宋薛尚功撰,民國廿四年海城于氏景印明崇禎朱氏刻本;
9、《嘯堂集古錄二卷》,宋王俅撰,明萬曆影宋本;
10、《嘯堂集古錄二卷考異二卷》,宋王俅撰,清嘉慶十七年鴛湖張氏醉經堂刻本;
11、《殷周金文集成·七》,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輯,中華書局,2007年;
12、《商周青銅器銘文暨圖像集成·十》,吳振烽著,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
中鴻信2019春季拍賣會拍品
文/吳曉懿(中山大學古文字博士)、李默弢
麥可·麥可斯(Michael Michaels)(1907-1986)是英國倫敦的一位重要的青銅器收藏家,2017年11月,英國康普頓弗尼美術館部分館內珍藏聯同麥可・麥可斯(Michael Michaels)家族的中國古代藝術珍藏於佳士得倫敦國王街展廳展出,轟動一時。展覽結束,麥可的藏品也通過佳士德逐漸釋出,流入市場,本次拍賣的青銅簋便來自麥可的舊藏,是一件來源清晰,傳承有序的青銅重器。
銅仲駒父簋(局部)
此簋器蓋、器身圈口等徑,扣合嚴整,然兩者紋飾有明顯差異,再加上器蓋、器身銘文的內容和書風皆不相吻合,不難判斷這是一件蓋、身彼此失群的青銅簋組合。青銅器因部件分離或可活動的自身原因,古來因遷徙、盜掘而失群的例子不在少數。著名的例子有湖南省博物館的鎮館之寶皿方罍,出土後因盜賣而身首分離,歷經近一個世紀的波折才得以聚首,即使在器身下落不明的當時,器蓋的歷史文物價值絲毫不受影響。同樣,客觀地對待此「失群」的青銅簋,或許能發現不一樣的價值所在。
銅仲駒父簋(局部)
此簋蓋呈球面,上部有圈狀抓手,蓋沿飾竊曲紋,蓋面飾瓦紋。內壁鑄銘文十八字:錄旁中(仲)駒父乍(作)中(仲)姜簋,子子孫孫永寶用享孝。此器表銅色青綠,朱斑燦然,通體包漿渾厚,潤澤可喜。蓋內緣稍露有斑駁的青銅原色,或經賞玩日久,有傳世青銅器的典型特徵。
名為仲駒簋之器,在北宋王黼所纂的《宣和博古圖》中即有三件著錄,其中兩件為整器,另一僅遺器蓋。宋代著錄器物的方式是僅以線圖勾描器型、摹寫銘文,再用文字描述器物的紋飾、重量等方面的特徵。由於缺少器物細節具體而明晰的影像資料,失真之處在所難免。若欲與傳世實物一一對應,需要要在尺寸、重量、銘文等細節考證上費一番周折。
如今,能證實與《宣和博古圖》上仲駒簋相對應的實物,為當代資深收藏家雷鳴先生所藏的一件仲駒簋。此仲駒簋體扁圓,深腹,器身與蓋完整合一,器、蓋相結合處上下主體飾以竊曲紋,竊曲紋上下又各飾以瓦紋,器身下部是一圈垂鱗紋,三足皆以獸頭獸足飾之,腹兩側飾龍耳,一對龍耳下飾垂珥,整器造型莊嚴,文飾工藝精美,視覺渾厚尊貴。是典型的西周中晚期簋的形制。藏家通過把著錄中的尺寸、重量換算為現今的度量衡,再與實物相較,證實了此為《宣和博古圖譜》著錄的周仲駒父敦(簋)一。
雷鳴先生藏西周仲駒簋
《宣和博古圖》周仲仲駒敦(簋)一
第二件仲駒簋今藏美國弗利爾博物館。器型、紋飾和銘文與上者基本一致,此簋高22.2cm,寬33.5cm,重5.13kg,與雷鳴先生所藏仲駒簋的高21cm,重4.2kg的數值相當,與《博古圖》的數值也頗為契合。下為器影和博古圖中周仲駒父敦(簋)二的參照對比:
美國弗利爾博物館藏西周仲駒簋
《宣和博古圖》周仲駒敦(簋)二
那麼,本次出現的「仲駒簋蓋」是否能與《博古圖》中單獨著錄「周仲駒父敦蓋」相吻合呢?
首先看《宣和博古圖》對三件仲駒簋的描述:
前一器通蓋高9寸1分,深4寸3分,口徑6寸5分,腹徑9寸6分,容7升9合,共重17斤6兩36銘。次一器通高8寸9分,深4寸1分,口徑6寸6分,腹徑8寸9分,容7升5合、共重17斤,36銘。後一器高2寸8分,口徑七寸七分,重2斤14兩,18銘。
《宣和博古圖》周仲駒敦(簋)蓋
《宣和博古圖》成書於北宋宣和年間,由宋徽宗敕撰,王黼編纂,其度量衡必以宋太府尺和太府秤為官方標準:在尺度方面,一尺為31.4釐米;權衡方面,一斤為661克,一兩為41.3克(宋代一斤為十六兩,非同現代一斤十兩說)①。根據這一標準,可以根據《博古圖》記載的數值進行換算,得出:
器高:0.28x31.4=8.792cm;
口徑:0.77x31.4=24.178cm;
器重:2x661+14x41.3=1900.2g≈1.9kg。
與實際測量數值:器高8.5cm、口徑:23.4cm、器重1.8kg相比十分接近。況且經歷了北宋至今900多年漫長歷史,青銅本身的緩慢氧化過程會導致銅質的流失使其質量減輕,還有一些物理因素的作用,如碰撞、擠壓等,也會導致尺寸上的微小誤差。以上得出的數據誤差都在合理的區間,故不啻為一組可以證明「著錄與實物相符」的可靠依據。
三簋既為傳世器,其出土地域今已不可考,但根據銘文,仍能解讀出一些與器主相關的信息:蓋銘開篇中的「錄旁」,即錄方,也即六國。「錄」在史籍中載為「六」,偃姓,歷夏、商、周三代。為皋陶之後,地處今安徽六安。周成王時器《大保簋》記云:「王伐錄子,聖摣厥,反。王降徵令於大保。大保克敬亡遣。王迎大保,賜休餘土,用茲彝對令。」這是周初徵伐六國的記載。另有說法是經歷這場徵討的戰爭,錄(六)人臣服,像眾多的東夷部族一樣被迫南遷,於是才到達今天的安徽六安縣境。上述釐清了器主人仲駒父所屬的地域,或說是人物活動的地域。這裡的「仲駒父」,據陳秉新考證,疑即駒父盨銘之「駒父」,是奉命向南淮夷索賦的周朝官員。②若此說法成立,「駒父」的官階並不會太高,因為根據駒父盨銘的信息,「駒父」出使南方各諸侯國是司徒南仲邦父直接命令的,換言之南仲邦父是仲駒的上司。作為司徒的南仲邦父應為卿大夫,依照《春秋·公羊傳》的列鼎制度,在祭祀中只配享五鼎四簋,而他的下級「駒父」至多也只能是三鼎二簋的待遇了。但《宣和博古圖》出現的三簋,顯然與列鼎制度中簋為雙數的原則不合,依此,仲駒簋的數目應為「四」方才合理,出土時可能遺失了一器半身,導致現今僅存二器半蓋。也說明了「駒父」可能因為某些暫不可考的原因,享受著與駒父盨銘中身份不相符的禮儀。銘文中「錄旁中(仲)駒父乍(作)中(仲)姜簋」中的仲姜,陳秉新考釋為仲駒父夫人,姜姓。③由此可以得知,這組西周晚期的仲駒簋,是仲駒父為享祭其亡妻所鑄之器。
最後值得一提的是,仲駒父簋蓋銘文和簋腹銘文是互為鏡面翻轉的,即腹銘所鑄為正字,蓋銘為腹銘的鏡面翻轉,與《博古圖》中的線畫著錄相符,也和雷鳴先生所藏仲駒簋簋蓋銘文一致。此現象稱「反書」,是古文字構型裡一個特殊的現象,在三代青銅器銘文裡並不稀見,但一般都出現在銘文篇幅裡的個別的單字當中,像這樣通篇反書,並與其正書銘文並存於同一器物上的情況就屈指可數了。論者認為,這裡可能融入鑄器者的特殊陰陽觀,他為了讓被祭祀的神靈讀清銘文的內容,所以在文字方向上做出了調整。試想當簋蓋與簋身扣合之時,蓋銘朝下方的投影,顯現出的即是正字,恰好與簋腹銘文重合,此設置也暗合了神靈俯瞰下界的視角。
仲駒簋蓋經《宣和博古圖》著錄已成定讞,證明其至少在北宋或北宋以前就已出土,流傳至今已逾九百餘年。它連同另兩件仲駒簋一起,不知曾藏於何人秘篋之中,鮮有人能窺見全貌,亦不知何時輾轉散落至歐美及東瀛,終於在資訊發達的當代逐漸進入人們的視野,方感未曾湮滅之萬幸。作為《博古圖》裡最後現身的器蓋,其珍貴的文物價值自不待言。
兩簋蓋銘文對比圖(作為仲駒簋蓋,右為仲駒簋一蓋)
《歷代鐘鼎彝器款識法帖》著錄
《嘯堂集古錄》著錄
《殷周金文集成》著錄
《商周青銅器銘文暨圖像集成·十》著錄
此簋弇口鼓腹,矮圈足外撇,圈足連鑄三個獸面扁足,兩側有一對獸首耳,有垂珥。器沿飾兩道重環紋,腹飾瓦稜紋,圈足飾一道重環紋。為典型西周晚期器。簋腹有銘文二十字:
隹四月既死霸庚午,賸作(宜刂)/刞寶簋,其萬年子子孫孫永用。
簋銘未見諸家著錄,同類器型多於陝西、山東、河南等地出土,所屬地或為周原王畿一帶。其金文筆畫起收圓潤,結體修長,通篇布局端莊工穩,富有靜穆的廟堂氣息。以下主要從銘文入手對器物進行探賾。
先看首句「隹四月既死霸庚午」,表紀時。「死霸」又作死魄,為記錄月貌的術語。漢許慎《說文》云:月始生,魄然也。承大月,二日;承小月,三日。從月䨣聲。《周書》曰『哉生霸。』饒尚寬說:「䨣為霸字聲符,又兼表義。因為雨水下皮革,浸溼處變形虛起, 未浸處依然如故,正應日照月球,受光面逐漸變白,背光面暗然轉黑之形貌。月面明暗相依,變化成型。」所以霸指月貌,泛指月球受光及背光之態勢。由霸進而說到生霸、死霸就比較好理解。生霸,月球受光面;死霸,月球背光面。《說文》「死,澌也。」《白虎通》 云:死之言, 精氣窮也。」④月球背光面,如精氣窮盡,故稱「死霸」。與「死霸」相對,月球受光面,稱為「生霸」。據景冰考正,既生霸是對應於「新月初見」至「滿月」的時段;既死霸是對應於「月亮出現虧缺」至「新月初見」的時段。⑤故此紀時句可譯讀為:在四月庚午日,月亮正好虧缺的那天。
第二句「賸作(宜刂)/刞寶簋」則表器物的歸屬。A作B簋是金文中常見的辭例,A為主語,是器主,亦是作器者,B為賓語,一般表享祀之人或表器物之用途。據此,看「賸作(宜刂)/刞寶簋」的銘文,「賸」在句中作主語,為作器者的人名應該是沒有疑問的。但一般來說,「賸」在金文裡多用作動詞,《說文》曰:「物相增加也。一曰送也,副也。」後者亦寫作「媵」,「媵」在陪嫁的「媵器」銘文中常有出現,它在賸作(宜刂)/刞簋中作為人名,是個罕見的例子。接下來的「(宜刂)」字,是此簋銘最為引人注目之處,無論在字形還是句子成分,都有值得探究的地方。首先,「(宜刂)」在金文中的字例極少,除此簋外,僅在西周早期的(宜刂)鼎中出現過一例,釋文也僅隸定為(宜刂),沒有與通行字相關聯的別解。但(宜刂)字在甲骨文中,出現的次數則頗為頻繁,特在《甲骨文合集》等著錄裡摘選(宜刂)字。
(宜刂)從宜從刂,商承祚先生《殷墟文字類編》列「(宜刂)」於俎之下,云:從刀者,疑亦俎字,像操刀割肉也。」陳劍認為(宜刂)釋為俎不妥,「像操刀割肉」則可取。更準確地說,(宜刂)字象操刀於俎案上割肉。而獨立的「宜」字,本義為「餚」,系以「且」即俎案上畫出兩肉塊之形表義,肉塊之間被一橫或兩橫的闌界隔開。固(宜刂)應為「刀」、「且(俎)」和「(俎案上的)兩肉形」三個部分組成的一個圖形式的表意字。⑥ 在上面的甲骨文中,不難看到(宜刂)的簡省狀態,即「且」字兩闌界上下的「月(肉)」被省略而從「且」從「刀」的狀態,進而隸定為「刞」。關於「刞」的讀音,非同於作為耕土器的刞(qu四聲)的發音。關於此,陳劍先生以一系列的考證,證明了甲骨文中「刞」、「(女㬪)」、(爿月刂)」和「(晶俎刂)」的讀音與「秩」、「侄」相同或相近,詳情見陳劍《甲骨金文舊釋「將鼎」之字及相關及相關諸字新釋》。
金文小臣傳簋「伯(俎刂)父」、「(冬戈)方鼎」的「王(俎刂)姜」的(俎刂)字和(宜刂)鼎的「(宜刂)」字均為人名用字,而殷墟甲骨文的(宜刂)/刞」在多數情況下是作為田獵手段和祭祀動詞而存在的。綜上所述,再看賸作(宜刂)(刞)簋的「(宜刂)」字,同樣存在著兩種情況的釋義:一是名為「賸」者為祭祀名為「(宜刂)」者所作之簋,二則是名為「賸」者為祖先舉行「(宜刂)禮」所作之簋。這個時候,應該回到簋的基本用途上去考量,《說文》裡是這樣定義的:「簋,黍稷方器也。」段注引《周禮·舍人》注曰:「方曰簠,圓曰簋,盛黍稷稻粱也。」那麼,把簋作為盛放生肉進行「(宜刂)禮」的用器的說法就行不通了。故(宜刂)在這裡應作為人名用字。
賸作(宜刂)/刞簋作為一件新見的青銅簋首次面世,為金文「(宜刂)」字的青銅器上的出現增添一個寶貴的例證,具有重要的歷史和文物價值。其中「賸」和「刞」的身份、器物確切的王世及其同時出土的器群等,都有待新材料的發現和進一步的研究。
本拍品仲駒父簋蓋銘文拓本
本拍品賸作刞簋腹銘文拓本
參考文獻:
①、《中國科學技術史·度量衡卷》,丘光明、邱隆、楊平著,科學出版社,2001;
②、《百越研究·第2輯·中國百越民族史研究會第十四次年會論文集》,陸勤毅,吳春明主編. 2011;
③、《出土夷族史料輯考——西周時期金文中的彝族方國》,陳秉新、李立芳著.2005;
④、饒文《釋「霸」》載《新疆師大學報》,1983;
⑤、《西周金文中紀時術語初吉、既望_既生霸_既死霸的研究》,景冰,《自然科學史研究》第18卷,第一期,1999年;
⑥、《甲骨金文舊釋「將鼎」之字及相關及相關諸字新釋》,陳劍,《出土文字與古文字研究·第二輯》,2008。
作者簡介:
吳曉懿
華南師範大學副教授、碩士生導師,清華大學博士後,中山大學博士,廣州美院碩士。現任中國書法家協會翰墨薪傳工程專家、中國古文字研究會會員、嶺南印社副社長。主持國家社科基金藝術學項目一項,獲國家出版基金支助項目一項,編寫書法教材三種。
藏品於6月30日——7月2日於江陰廣電美術館《江山如此多嬌》慶祝新中國成立70周年特展中展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