砸不爛
「砸不爛」是小鎮南街一個老者的外號,和「滾刀肉」似乎是一個意思。(「老者」,似乎是個很古老的稱謂,爺爺那輩老人都這樣稱呼對方。)
砸不爛是個小經紀。經紀還分大小?當然了,大經紀指為牛馬騾驢高腳牲口交易進行說和的人,像鋼嘴老漢和他父親;而小經紀專指為豬羊買賣說和的人,砸不爛就是後者。
經紀——作為一門職業,有悠久歷史,《東京夢華錄》中似乎就有記載。但小鎮上的大小經紀,多是業餘,主要謀生還靠務農。鋼嘴老漢和砸不爛等人做經紀,主要是愛熱鬧、諞閒傳。至於說和生意中掙點錢,是順便,經紀行「破三成二」的規例,於他們並不適用。
1984年前後,農村實行了聯產承包責任制,政府管束寬鬆了,市場放開搞活了,各類交易遂多。小鎮逢3、7、10的集會也人多熱鬧了。砸不爛主持的豬羊交易市場就在南街口,鋼嘴老漢主持的牛馬騾驢交易在西街上——分別都是他們家的門前路邊。
當時,砸不爛和鋼嘴老漢當經紀,並不僅僅是簡單地說和生意、從中抽點錢,更多是要維持秩序,指揮擺放,打掃衛生,調停關係,像個組織者。
每冬閒寒日逢集,鬍子拉碴、邋裡邋遢的砸不爛都會早起,穿了露絮的爛棉襖、穿著老伴做的並不周正的棉鞋、筒了手,寒氣染眉、霜花在身地先去趙天緒的甑糕攤前,5毛錢吃一碗軟甜的甑糕(小鎮人念這個小吃是jing gao)——砸不爛上了年歲,牙已有掉,所以甑糕不咬幾口,就下肚了。有時,逢集的這一天清早,砸不爛也會去於世忠的鋪子香香地吃一碗湯煎肉爛味美的羊肉泡,不過還是因為牙口不好,泡的燒餅和羊肉塊,難免囫圇下肚。
這兩種吃食,不僅可以解饞,關鍵是耐飢,可以保證砸不爛一天精力不衰。
開羊肉泡鋪子的於世忠高、胖、頭大稍歪,常年四季撒把著鞋——即使寒冬穿棉鞋也這樣。於世忠對砸不爛不錯,因為鍋頭上用的羊,多是砸不爛經手買的,肉多骨大,價格公道。砸不爛吃羊肉泡時,於世忠會給多放了肉。有一次,於世忠說不收錢了,結果砸不爛幾乎變臉,說這是嚷制他哩麼,好壞也是個經紀,還吃不起一碗羊肉泡了?
於世忠殺羊後的羊蹄子,會給做羊蹄凍凍的葉天海留著,寒冬集會上,葉天海的羊蹄凍凍攤子就在於世忠鋪子的斜對面——這道小吃,只在寒冬時才有。
砸不爛很享受這般寒冬清早吃美味的時刻,對於務農為本的他來說,能吃這般美味,幸福得幾乎把生日可以忘了。這般美味的滋潤,也是砸不爛走上舞臺前的鋪墊,在甑糕和羊肉泡的耐飢中,砸不爛可以一天精神飽滿地做好自己的經紀,直到下午三四點太陽西轉。
清早享美味時,砸不爛極像 「飽吃餓唱」的伶人、過足了菸癮才會殺豬的屠夫、舔筆運思之後的揮毫書者,是一種蓄勢、也是一聲叫板,鋪墊之後,會有好戲上演。
飽肚子之後走向自家門前的市場時,砸不爛會路過了王長庚開的中藥鋪子,這時,他會快了步子,因為他聞不慣那草藥味。其實,王長庚也聞不慣砸不爛身上的豬羊味,二人是冤家,但砸不爛離不開中藥,誰還一輩子不得病了?好在那時,西醫已經逐漸取代了中醫。
路過會刻棺材上二十四孝圖案的丁子家時,他家正在茅廁邊上逡巡的大黃狗,看見了砸不爛,夾了尾巴立即躲遠,原因是哪一年它朝砸不爛汪汪狂吠,砸不爛拾爛磚頭打了它,一朝遭打,終生銘記。
往回走中,砸不爛逢見寒冬裡光頭薄襖的 「二桿子」喬春學不忘問上一聲:狗下狗娃了沒?沒等春學回話,砸不爛繼續說著:你養狗真不如養了豬,狗娃能賣錢?但一窩好豬娃,就把你小夥子救了。羊攢閒錢豬湊整,年上殺了肥貨豬,也是一筆收入麼。虧你媳婦也不嘟囔你!你要想買好豬娃,我給你看著。火性子冒冒失失的春學,論輩分該叫砸不爛「叔」,砸不爛這話像個替晚輩過日月操心的長者。
逢見了從十裡外的樊家村來小鎮上做生意的鞝鞋匠老漢,砸不爛也不忘取下嘴裡的旱菸鍋子和老熟人打個招呼,鞝鞋匠去年冬裡買的豬娃就是砸不爛給挑的,吃態和長勢都莫麻達,大半年就長成肥貨了,前幾天剛剛賣給了殺豬的夏季,掙了200多塊——1984年前後的200多塊,是一筆大錢!上個集上,鞝鞋匠讓砸不爛又給買了三個同品種的豬娃——其中一個是給他的女子買的。豬羊牛馬難得當上個好品種!每次見面,招呼過後,鞝鞋匠都會打量一眼砸不爛腳上的鞋,對砸不爛妻女的做鞋手藝,鞝鞋匠沒看上。在這點,他又能看上誰呢?沒好手藝,他敢有自己的生意攤?(他的故事容以後聊,我只想說,你不能叫他鞋匠,只能叫鞝鞋匠,因為他做生意只負責把人送來的鞋底和鞋幫子縫鞝在一起。)
一路上逢見了鄉鄰故舊,砸不爛自然多有言語,不過,他的嗓子有點啞,嘴有點漏風,用田春昌的話說:鋼口難比鋼嘴老漢。
沐浴著初升的寒冬朝陽,走到了自己的陣地時,砸不爛從自家門後拿出掃帚,把豬羊市場的路邊清理一番,樹枝、柴草、糞便等雜物都要歸置歸置,不求多乾淨,但這個手續不能少。打掃收拾中,賣老豬、豬娃的人便逐漸來了。(寒冬裡,賣大羊、羊娃的不多,羊娃市場,要等到了開春)砸不爛一一指揮著擺放好,等到10點多,買主就逐漸有了。
只要是誠心買,砸不爛絕對能給說個雙方都滿意的價,可以說,砸不爛沒有黃過一樁買賣,有時寧願自己不要中介費,也要讓生意成了,好在豬羊買賣,錢不多,再說,鄉裡鄉親的,方圓十多裡都是一家人,所以大夥有時也給砸不爛面子,生意就那麼成了。
時間久了,大夥就認為砸不爛難纏,於是這個老者就頂了「砸不爛」一輩子,直到他離開這個世界。
砸不爛撮合生意中,除過偶爾的胡攪亂說之外,砸不爛多會從過日子的角度給買、賣者念經:
——豬羊雖不起眼,但拾掇了剩湯剩飯,不經意間,長大,就賣了一筆大錢。
——這張口子活貨,能下羊娃、豬娃,這才是搖錢樹哩。
——你賺不少了,多少是個夠?舍財積福,便宜點,權當你是做善事、給下輩子攢福氣了。
——娃娃娃娃你莫哭,大給我娃殺年豬。這豬娃捉回去養個大半年,過年時或殺或賣,全家人都高興。再說,一年中都有個肥豬拱圈的景。
——種地飽肚子,養羊穿褲子。賣羊奶另嘣攢的錢,除過買鹽買醋外,也夠添置件衣服的。
這些話,可不是砸不爛豬娃喝麵湯——胡吹哩。都是順情順理入人心的,或也是「砸不爛」之所以砸不爛的又一原因吧。
砸不爛關於豬羊的俗語說道很多,都是豬羊和凡常生活關係緊密互動之處,這或許也是「經紀」之「經」貼合「經典」之意的地方吧,所以,經紀有時也近「道」,小看不得!
砸不爛做小經紀的年月,我還只是個上小學的孩子,街市上經常能看見了毛髮不整、衣衫髒亂的他在豬羊市場上言語,不過我能記住他,卻有另一個更重要的原因:他有個城裡的外孫女,曾在小學三年級時和我同學一學期。哪個留著縮發頭的小女孩白淨、水靈、溫婉、少話、清潤之極!不虧是個城裡孩子!我至今還記著她的名字:白潔。
小學三年級——多麼遙遠的時光呀!
作為砸不爛的外孫女,不知今天她又生活在這個世界的哪個角落?她又會如何描述自己的外爺——砸不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