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國民作家」夏目漱石最著名的小說《我是貓》,以獨特的貓之視角,冷眼窺視日本社會眾生相。這隻貓有見識、富才學、善思索、講正義、知風趣,但始終沒有恪守貓之捕鼠本分,卻貓眼觀世相,擅長「坐而論道」。
夏目漱石借貓之所見所聞對陰暗迂腐的社會風氣和庸俗無聊的小說人物進行了批判和戲謔,並以獨特的諷刺手法描述了一幕幕滑稽、醜陋的場面,取得了狂歡式的喜劇效果。這部小說最特別之處,也是最精彩之處,就在於視角上的「偷窺感」,來自一隻毫無防備的宅中寵物——貓公。
01、夏目漱石什麼用「貓的視角」來敘事?
第一、宅中寵物視角,窺視真實人生醜態
主人即便和家人朝夕生活在一起,也未必相互了解,每個人都有私藏的秘密,不為人知,但可以被毫無威脅性的貓知。
「從學校返回就一頭扎進書齋,幾乎一整天不出來。家人以為他是甚是了得的用功者。他本人也做出一副用功者的樣子。實則並非家人所說的用功者。我時而躡手躡腳窺看他的書齋:他經常睡午覺,不時把口水淌在打開的書上。」
「貓」的行動空間不受限制,且打破人心理防禦性,所以跟隨貓視角,可以窺視到各類人在世人背後心理作為之陰暗面,小說結構上也有新意突破,忽東忽西可長可短,沒有情節推理邏輯需求,反而自成篇章自由文體,獨具創新。
第二、「貓」冷眼旁觀符合「嫌棄」嘲諷語調
養過貓的都知道,貓經常是進出房門悄無聲息,冷眼旁觀還一臉嫌棄主人,這一點和狗的區別很大,貓不討好、倔強機智一副天生孤傲的表情。
讀者可以用貓視角猶如屋內攝影機,毫無顧忌的排除讀者這種先入為主的觀念,進而能夠使讀者產生更多客觀思考。
貓公富有批判與哲理的視角,超越現實,蔑視權貴輕視假學問,對人類的弱點諷喻清晰透徹,同時又博學多識,通曉天地古今,引證世界名人名句,拓展了夏目漱石的寫作視角更為寬泛空間,大膽嘲諷世事,尖酸刻薄語氣也不會令讀者生厭。
02、「貓視角」下映射的三重諷喻
第一、貓視角裡的「牡蠣式」主人
貓兒在書中對苦沙彌有個很形象的比喻,說他活像脾氣怪癖的「牡蠣」,因為牡蠣會蜷縮,正和他整天蜷伏在書齋裡,從來沒有向外界探過頭的主人一模一樣。苦沙彌對外界的事物一點也不關心和在意,在他家街的拐角就住著大名鼎鼎的實業家金田,他居然都不知道。
甚至在路上看到警察抓小偷他都分不清哪個是警察,然後還對小偷深深地行大禮,警察當時目瞪口呆。貓兒口中的「牡蠣症」其實就是社交恐懼症,習慣深居簡出的生活方式。苦沙彌儘管才30多歲,可讓人感覺他是一個50多60歲的挑剔易怒的老頭兒。
「他就像生性頑劣的牡蠣那樣窩在書齋之內,從不曾面對外界。還居然擺出一副頗有卓識的神態,未免滑稽可笑。」
第一層的諷刺是夏目漱石本文中顯而易見的「貓」對「主人」的諷刺,苦沙彌在「人」背後的種種斑斑劣跡,表裡不一,卑微懦弱盡顯人性之薄弱。
日本漫畫《我是貓》
第二、貓視角下的「知識分子」集結
人這東西,為了消磨時間而強行搖唇鼓舌,為不可笑之事而笑,為不好玩之事而還,此外一無所能。他們雖然像絲瓜那隨風飄搖儼然與世無爭,但實際上同樣既有俗念又有貪心。競爭之念、好勝之心在其日常談笑中躲躲閃閃欲蓋彌彰。
書中大量描寫這些知識分子出現在主人苦沙彌的書齋的對話、眼神表情,用句措辭,細節動作等知識分子聚集在一起每個人物的心理。社會現實批判性小說,夏目漱石筆鋒並未直接指向社會現象,而是指向人心,挖掘當時知識分子內心世界的不安、苦悶,尤其是剖析他們「自我」無奈與孤獨,力圖超越自我,卻又無所作為的矛盾。
第二層諷刺是夏目漱石對一群窮酸潦倒的知識分子面臨新思潮,既順應,又嘲笑;既貶斥,又無奈,惶惶焉不知所措,只靠插科打諢、玩世不恭來消磨難挨的時光。他們時刻在嘲笑和捉弄別人,卻又時刻遭受命運與時代的捉弄與嘲笑。
第三、反諷主視角「風箱式嘴臉」
貓吐槽主人的各種不招人待見的行徑,連長相也不放過:長相一張麻臉,看似締結「日英同盟」已落後於時代之殤,將來會絕跡於世,尖刻的說:唉!真不知前世是怎樣造的孽,才使他帶著這張醜八怪的面孔,不知羞恥地呼吸著二十世紀的新鮮空氣。
然而作為貓,它的處境和主人大同小異,毫無價值感:
「我住進此戶人家的當時,除了主人甚是不受待見。無論去哪裡都被一腳踢飛,無人搭理。至今連個名字都沒給取,即使從這點也可看出自己如何不被當個玩意兒。無奈之下,只好儘可能待在讓我住進來的主人旁邊。」
這隻貓的睿智與妙語連珠,始終裹挾在一隻無所作為的「貓」的身體裡,可是作為貓族,卻懼怕的是「捉老鼠」,簡直是貓界的恥辱。
貓偷吃魚糕,沾牙弄到站立跳舞,被主人一家嘲笑愚弄一番。受挫鬱悶之時找隔壁貌美貓「三毛子」尋心理平衡,整條街都知它沒名字,只有三毛子稱之為「先生」敬稱。三毛子擔憂問臉色不好出了什麼事情?貓說:「倒也沒什麼大不了,琢磨點事兒,弄得頭痛了。」
縱使看不起鄰居車夫家的貓「老黑」虛張聲勢,毫無文化,也常以寒暄虛假之勢恭維「老黑」。被「粗貓」老黑稱之為「風箱式嘴臉」。
第三層諷刺是夏目漱石對貓族對「我」這隻無名貓的評價,縱然看不起人類,看不起社會風氣種種,但其自身處境卻處於弱勢隨時被踢打甚至被吃,最後無名貓「我」掉進酒缸淹死為結局更是夏目漱石對自身處境的悲涼諷刺。
03、「貓的視角」終極諷刺明治時代之「我輩」
①貓之「我輩」與人之「我輩」
在《我是貓》這部小說中,林少華翻譯這本書時在劃分人和貓之間的等級物種之分時,把貓族自身稱為「我輩」。
在明治時代推崇西洋文化的「文明開化」時代,西洋文化化身的外語教師該是時代的先進知識分子代表,是時代先驅者的「我輩」,然而夏目漱石筆下的「我輩」,竟然是經常回到家閉門看書,其實是在書齋裡攤開書本,讀兩三頁就發困,別人以為他在用功,其實他經常大睡午覺,還把口水流到書本上的人「我輩中人」。
不僅在書齋看書睡覺,貓兒還說:他每天晚上捧一堆書到床鋪邊上簡直是不知道怎麼想的,看是看,可看不到兩頁就犯困,然後放下書就睡覺,每天如此,貓兒說:「在主人那兒,書這東西不是用來讀的,而是用來催眠的,是一種"活字印刷的催眠藥」。
貓的視角居於屋簷下方寸之間,善於蜷縮飯桶之上看人生變幻,這種視角下統稱的「我輩」,表面上代表貓族,事實上是隱喻著日本自然主義下的文學視角保守而私密,缺乏大時代社會波瀾壯闊的場景描述,缺乏直面現實的凌厲攻勢,缺乏粗獷豪傑的大義凜然,這也是夏目漱石處於明治維新時代「我輩」中堅力量,卻居於周邊狹小環境,無所作為陰暗醜陋的苟活的現實視角。
②「我輩」無法躬身入局的社會現實諷刺
羅振宇在今年的《時間的朋友》跨年演講中再次重提「我輩」,是指我輩中人的那個我輩,他說這個詞有強烈的主場感和建設性,躬身入局,置身其中。「我輩」有兩點識別性:
第一、解決想像中的問題,回應真實世界
美學家迷庭、理學家水島寒月、詩人越智東風和哲學家八木獨仙等文人墨客在英語老師苦沙彌家裡口若懸河侃大山,各個帶著自命不凡,妙語連珠,卻也只是談論如何捉弄於人,佔據語言上風壓制他人之清高文學為樂趣。
他們作為時代「我輩」們只在苦沙彌書齋裡圍坐閒談,空談闊論。對現實生活不滿,無法應對現實人生的嘲笑,甚至簡單的鄰裡關係,夏目漱石借貓之口譏笑的是百無一用的書生,價值觀虛無縹緲。
第二、不會置身事外地評論事物,而是躬身入局,置身其中。
極度鬱憤是小說形成的條件,也是作家創作的動力,夏目漱石寫《我是貓》所針對的正是明治維新後的「金權社會」的矛盾及維新的不徹底性,即「利害」、「正邪」、「善惡」、「不安」、「空虛」等。夏目漱石是明治精神文明的最深刻的揭發者與批判者,他使用的手法是「貓」的嘲諷和評斷。其辛辣和深刻性,迅即引起世人的感嘆和興味。
夏目漱石作為「我輩」看不到擺脫這一矛盾的出路,無法指明克服維新不徹底性的辦法。他只能是鬱悶與憤懣而已。他也力圖尋找擺脫矛盾的方法,那就是推進「內發的」變化。在《我是貓》中,鈴木藤十郎的「狂」、甘木醫生的「死」和八木獨仙的「信」都演繹著「則天去私」的觀點。漱石雖然也嘲諷獨仙的東方的「自然法」的修養,而最終他也只能在精神信仰上尋求解脫。
林少華翻譯的「我輩」更符合夏目漱石在這本書批判現實社會現象,人性的迂迴百轉。小說中即時以無名貓文化酸腐的語氣自稱「我輩」,也要以貓與人同處無能之處為同稱「我輩」,音在畫外,意在言外、寓莊於諧、寓諷於喻。
寫在最後
林少華翻譯《我是貓》特意養了一隻貓,任由它在房間裡隨便出入,譯了一部分再也不允許貓進書房偷窺,因為一旦無法端坐與案前,便想到這隻貓瞪眼「窺視」是否也在譏笑主人犯懶無為?
看來夏目漱石的貓公確實已經深入人心,「貓的視角」代表著另一個角度的審視、揣踱,如若嘗試用評判他人之心態,去蹲坐一角借貓眼審視自我,且自我評價一番倒也有趣,也許是「探尋真我」的一種有效方式呢?
作者介紹:榮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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