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四十八年(1783)的一天,在山西解州運城河東鹽運使沈業富的官署中,一個年輕詩人臥於病榻上,艱難地抬起頭,用迷離的雙眼最後打量了一下這個讓他無限懷戀的世界。
他的目光中充滿著幽怨的神情,但更多的是一種不甘心就這樣離去的悲傷,他還有太多要做的事沒有來得及去做,可命運已經不再給他時間了,肺病折磨得他生不如死。
在迷離的狀態中,他吟誦起了自己不久前寫的兩句詩:「添君風雪三更夢,老我江湖十載燈!」然後,他再度陷入昏迷,再也沒能醒轉過來。他匆匆地走了,年僅35歲。
他的生命雖已凋零,但他的名字卻長久地被人們記住了,他就是清代詩壇奇葩黃仲則。
能夠寫出瑰麗詩篇的才子,身上幾乎都有著兩個相同的特徵:身世坎坷,善感多愁。也正因如此,他們才能寫出那麼多優秀的詩篇。
坎坷的身世使他們對多難人生有了更多的體悟,多愁善感的性格,則令他們感時憂世、悲從中來,一篇篇絕美的詩詞便隨之誕生。這兩種特徵,也成了黃仲則逃不脫的宿命。
黃仲則四歲而孤,過早地品嘗到了生活的艱辛。他想改變自己的命運,便把全部希望寄托在科舉考試上,然而,他卻屢試不第,直到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才應乾隆帝東巡召試取二等,被授武英殿書籤官。
熟悉清朝官場的人都知道,京城裡的小官,不但發不了財,反而連生活都難以為繼。
黃仲則的家境日漸貧寒,不得不舉債度日,在北京從伶人乞食、粉墨登場,幾年後,更因無力償還所欠之債,被債主逼得走投無路,不得不抱病赴西安尋找出路。
後來,他到了山西解州運城,病情加重,一命歸天。他身後蕭條,還是友人洪亮吉出資相助,才得以下葬。
懷才不遇、窮困潦倒的經歷,使黃仲則的詩作多抒發窮愁不遇、寂寞悽愴之情懷,也多有憤世嫉俗的篇章。
他在二十四歲生日時寫的自壽詞《沁園春》非常傷感:「蒼蒼者天,生我何為?一寒至此,辛味都嘗。水才名,如煙好夢,斷盡黃齏苦筍腸。男兒墮地堪傷,怪二十、何來鏡裡霜……」
他窮愁一生,「貧窮」二字在他的生命中刻下了辛酸的烙印,「全家都在風聲裡,九月衣裳未剪裁」;「詩到十分瘦,名傳一字貧。若繩三尺法,我輩是遊民」。
境遇的悽涼,使他深深體味到世態炎涼,發出了「十有九人堪白眼,百無一用是書生」的悲嘆。
黃仲則生活的時代,正是所謂的「康乾盛世」,許多幫閒的文人們,都在拼命為盛世唱「人歌小歲酒,花舞大唐春」的讚歌,只有黃仲則是一個清醒者,他在「歌轉玉堂春,舞回金蓮步」的昇平氣象中,看到了盛世背後的疼痛,並勇敢地發出了盛世的衰音:「江山慘澹埋騷客,身世悽涼變楚音!」
對現世的失望,使他的心情極度抑鬱,其詩文因之多低沉蒼涼。他爬到一座高高的山上,望著遠方飄動的白雲,不禁悲從中來,放聲痛哭:「每放登高慟,浮云為慘悽。」
現世的悲苦,使他轉而把希望寄託到了佛家淨土:「怕聽歌板聽禪板,厭看春燈看佛燈。」
那一年除夕,當千家萬戶沉浸在節日的歡樂中時,他卻倍覺悽涼:「千家笑語漏遲遲,憂患潛從物外知。悄立市橋人不識,一星如月看多時。」
他是一個橫絕一代的詩人,才華蓋世,卻一生潦倒,「空負凌雲萬丈才,一生襟抱未曾開。」他是在最美的華年匆匆而逝的,留給後世的我們無限感傷。
物理意義的生命雖已逝去,他的詩文卻永遠地流傳了下來,正如鬱達夫所說:「要想在乾、嘉兩代詩人之中,求一些語語沉痛、字字辛酸的真正具有詩人氣質的詩,自然非黃仲則莫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