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乾隆四十八年的春天,因生計債務所困,黃仲則抱病離京,至河東鹽運使沈業富家中時,他病情加重。自知時日無多,黃仲則拿出紙筆,想留下些什麼。除了家人之外,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自己的詩稿了。黃仲則向來落落難合,獨與洪亮吉相交十八年,所以,他將家人與詩稿都託付給了洪亮吉。留下遺書後不久,黃仲則閉上了雙眼,這一年,他三十五歲。他知道洪亮吉會將自己的詩作刊印發行下去,但是,他不會知道,一百多年後,有一位文人,通過這些詩作,成為了他的知音。這位文人的名字叫做鬱達夫。
即便是在名家輩出的民國時期,鬱達夫的小說、散文等作品依舊佔有一席重要的地位。然而,在其文章體裁中,最為同時代文人學者所稱道的,還當屬他的舊體詩。短短的數十載生涯,鬱達夫有近600首舊體詩傳世,其中不乏精品,可謂數量與質量並存。郭沫若認為鬱達夫的舊體詩,比他的小說要好的多。著名藝術家劉海慄亦評價到:
講到他的文學成就,我認為詩詞第一,散文第二,小說第三,評論文章第四。
無論時人對當時的舊體詩人如何評價,鬱達夫始終在第一階梯。民國時期雖受到西方文化的衝擊,但多數文人都曾系統的接受過中國傳統文化學習教育,底蘊猶存。這般文化背景,鬱達夫能獲此盛譽,足見其舊體詩成就之高。
縱觀鬱達夫舊體詩,能夠輕易發現,其作品的技法、意象群、以及藝術風格都與黃仲則極其相似。對此唐弢看得很清楚,他曾言:
「達夫先生是黃仲則的愛好者,他的詩受黃仲則、龔定庵影響最多」。
自從少年時期讀到了黃仲則的《兩當軒集》,他便沉浸其中、反覆誦讀揣摩,對於黃仲則的理解與偏愛,恐怕沒有人能夠比得上鬱達夫了。
他曾感慨:「要想在乾嘉兩代的詩人之中,求一些語語沉痛,字字辛酸的真正具有詩人氣質的詩,自然非黃仲則莫屬」。此可謂一語中的,道出了《兩當軒集》的精神與情感的內核。
在小說《采石磯》中,鬱達夫以黃仲則為主角,同時也是以黃仲則自比。在《沉淪》、《離散之前》等小說中,黃仲則的名字、詩集、詩句也屢屢出現。似乎百年前逝去的黃仲則,如同至親好友般,一直陪伴在鬱達夫的左右。
黃仲則有詩「十年走塵中,高唱無人賞」,生前他感嘆沒有知音,但鬱達夫足以稱的上黃仲則的異代知音了,無怪與鬱達夫同一時期的易君左等人,都將其視為「現代黃仲則」。
我認為,鬱達夫對這位前代詩人有著如此契合的共鳴,不僅是源自對黃仲則詩作的喜愛與學習,更是因為他從黃仲則詩作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貧士生涯總可憐
1.自幼喪父,童年孤苦
乾隆十四年,黃仲則生於一個沒落的士人家庭,四歲那年,他的父親黃之掞因病去世,由此他與哥哥黃庚齡、母親過著清寒的生活,後隨祖父回常州讀書,十五歲那年,他的哥哥又去世了,之後黃仲則更顯孤苦。
鬱達夫同樣出生在一個沒落的詩書家庭,其父尚在時,還能教書行醫,補貼家用。自三歲那年,他父親因腸胃病去世後,鬱達夫與母親的生活便十分艱難,常常因為吃飯和學費而發愁,後來回想起,鬱達夫直言是「飢餓的恐怖」。
這種童年經歷,令鬱達夫變得脆弱而又敏感。極其相似的童年身世,使得鬱達夫更能通過黃仲則的文字,走進他的內心世界。在《關於黃仲則》中鬱達夫說道:
感動得我最深的,於許多啼飢號寒的詩句之外,還是他那種落落寡歡合的態度。
當讀到黃仲則詩作之時,旁人會產生同情與憐憫,而鬱達夫,則會想起自己的那段孤苦的歲月。
2. 少年成名,懷才不遇
孤苦,並不能掩蓋他們的才華。
黃仲則九歲吟出「江頭一夜雨,樓上五更寒」便技驚四座;十六歲應童子試,於三千人中取得第一;二十三那年,黃仲則與數十位文人於太白樓宴飲賦詩,他一身白衣,站在日影之下,頃刻間就寫下數百言的七古,眾人見詩,大為嘆服,皆擱筆不寫,從此黃仲則在文壇聲名大振。
鬱達夫同樣有著過人的詩才,其《自述詩》有「九歲題詩驚四座」之句,此緣於他讀私塾時期對詩詞的喜愛及大量誦讀。此後進入新式學堂、遠赴日本留學,他也沒放下對子史經集的學習,勤奮和天賦,使他的詩才得到進一步增長。日本著名漢詩學家服部擔風便對鬱達夫十分看重,被其視為忘年交,這在當時的日本詩壇引起了不小的轟動。
鬱達夫的小說、散文,同樣享譽盛譽。中國現代文學史第一部白話短篇小說集,便是他的《沉淪》,此書一出,轟動國內文壇。
但他們的社會地位,與之才學卻不甚匹配。
黃仲則屢屢落第,之後任過武英殿書籤官,但卻是做一些謄書抄字的工作,任務繁雜、地位不高,後來他乾脆辭卻不做。
鬱達夫生在山河飄搖之際,因此他一直有著為國為民做出一番事業的抱負與志向。1919年,當聽到國內舉行招收外交官、高等文官的考試時,他匆匆由日本趕赴老家富陽,積極備考,然而躊躇滿志的鬱達夫,卻考試失利。為此他曾悲憤的寫下「俊逸靈奇宰相才,卞和抱璞古今哀」之句,以抒發自己懷才不遇的苦悶。
對於後來的教書生活,他也十分不耐,因為這並非他志趣所在。鬱達夫曾說文學作品都是作家的自敘傳,這在他的小說中體現無遺,《采石磯》中他所寫的黃仲則懷才不遇,其實是在說自己,郭沫若亦言這部小說是「夫子自道」。
3. 疾病纏身
在黃仲則和鬱達夫的作品中,經常會出現與「病」有關的語句和意象,這並非特意為藝術而渲染悲涼憂鬱的意境,而是他們確實一生為疾病所困擾。
黃仲則從小就體弱多病,其恩師邵齊燾時常為他的身體擔憂,曾在信中言「傷其貧病伶仃……其體弱多病」。對黃仲則健康影響最大的就是肺病,二十來歲的時候,他便「氣喘喘然,有若不能舉其軀者」,最後他也是死於肺病。
鬱達夫亦從小體弱多病,在日記中,以及與好友的交談中,他多次提及過自己的疾病:
我還長不到12個月,就因營養的不良,患起腸胃病來了。
這次腸胃病,持續一年有餘,令他的身體留下了嚴重的病根。此後離家求學,他又患上了肺結核、神經衰弱等慢性病,我認為這也是鬱達夫作品風格壓抑頹廢的重要原因。徐志摩諷刺他的做文章是「故意在自己身上造些血濃糜爛的創傷,來吸引過路人的同情」,實是沒體會到那種被慢性疾病困擾的折磨,所以此話有失偏頗。
相反,鬱達夫卻能對黃仲則產生一種同病相憐的情感。「塞翁得失原難定,貧士生涯總可憐」,鬱達夫這一句感慨,可謂二人最貼切的人生寫照。
曾因酒醉鞭名馬,生怕情多累美人——酒與「色」
他們二人,都是各自時代特立獨行的名士,名士自然離不開酒與色,此處所說的「色」,是指佳人紅顏。
翻開《兩當軒集》,時常能夠見到黃仲則的醉酒之態,如:「醉時欲碎珊瑚樹」、「苦酒傾百升」之句。
黃仲則曾有過兩段記憶比較深的戀情,一段是與表妹的初戀,一段是於揚州風月場所認識的歌女。為此,他曾留下許多纏綿悱惻的情詩,諸如《綺懷》組詩、《感舊》組詩;寓居京師之時,黃仲則「頗為狹斜遊」,也就是時常狎妓,但其情真摯。
鬱達夫同樣嗜酒如命,與他交好的許多作家,都提及過鬱達夫愛酒,鄭伯奇曾回憶:「他常常喝得面帶微醺」。其詩中也多見「且將杯酒盡」、「且傍錦瑟醉如泥」之句。甚至在旅途的交通工具上,他也要拿出酒來喝。
至於鬱達夫的感情生活,就更為豐富了。與他有過愛恨糾葛的佳人屈指難數,如原配夫人孫荃、紅顏知己王映霞、在日本求學時的女友、在印尼的妻子何麗有,這些是有名的。而他出入煙花柳巷、秦樓酒館所結識的風塵女子,雖無法得知姓名,卻也有不少。
鬱達夫沉溺酒色,部分原因是其人多情感性、風流意氣,這從「三月煙花千裡夢,十年舊事一回頭」等真摯追憶情人的詩句亦可看出,此種性格與黃仲則一般無二。
另外,鬱達夫身處於風雨飄搖之際,其心中一直懷著捨身取義的偉大志向,可現實令他失望,才用這種方式麻痺自己。
鬱達夫《釣臺題壁》曾有一聯十分有名的詩句「曾因酒醉鞭名馬,生怕情多累美人」,此雖是他酒色生活的寫照,但整首詩卻能略窺他沉溺酒色背後的原因,試看全詩:
不是樽前愛惜身,佯狂難免假成真。曾因酒醉鞭名馬,生怕情多累美人。劫數東南天作孽,雞鳴風雨海揚塵。悲歌痛哭終何補,義士紛紛說帝秦。
首聯說他不會因為擔心身體健康而放棄喝酒,所謂的佯狂,其實也是發洩悲憤的掩飾,看似假,其實是真。頷聯既是指酒色生涯的風流浪蕩,亦是指擔心連累友人。
後兩聯,則是抨擊時局,當時五位有識之士遇害,所以他吶喊天作孽,「雞鳴風雨」則是運用《詩經》的典故,暗喻社會動蕩、黑暗。最後一聯,感慨悲哭無用,並用魯仲連義不帝秦諷刺那些賣身求榮的小人,其中的悲憤憂思的情感,令人敬佩。
黃仲則所處的「康乾盛世」,大興文字獄,並以考據之學,淡化士人為百姓疾苦呼喊的意識,朝堂多是粉飾太平之作,故而,黃仲則結合自己處境,揭露底層百姓生活的詩作,被排擠忽視,這也造成了他寄苦悶於酒色的行為。
鬱達夫亦是這般敏感細膩之人,感同身受下,自然是知道這種悲憤無力,需要疏洩的心情,正因為如此,所以黃仲則飽受「耽酒好色,其才雖美,其人不足重」之非議時,他卻能認識到這是詩人的氣質。
枉拋心力作詩人——鬱達夫對黃仲則詩作的學習
鬱達夫詩學黃仲則,此有目共睹,在當時已是共識,前文有所提及,下文將具體分析鬱達夫是如何學習黃仲則之詩的:
1. 對黃仲則鍊字的學習
舊體詩短小精悍,講究在有限的篇幅表達更多的情感,需「言有盡而意無窮」,所以近體詩創作極其講究鍊字,盧延讓所說「吟安一個字,拈斷數跟莖」正是言作詩之鍊字。有些詩人能夠煉出屬於自己風格的「字」,黃仲則便尤愛煉「立」字。
「立」雖在前人詩作早有出現,但在黃仲則詩中尤為凸顯,他屢將此字作為情感的承載點。如「為誰風露立中宵」、「悄立市橋人不識」、「絕憶水晶簾下立」、「水西橋下立多時」。一個「立」字,道盡了孤獨與痴。
對於這一點,鬱達夫理解的很透徹,並且將「立」字靈活的煉於自己的詩作中,如《夜歸寓舍值微雨口佔》「細雨小橋人獨立,三更燈影透林微」一句,讀著便能感受一種孤獨從四面襲來,仿佛看見鬱達夫站在小橋之上,於斜風細雨中靜默。此後他又有「明月小橋人獨立」之句,同樣塑造了一種孤寂的意境。
鬱達夫的「立」與晏幾道「落花人獨立」句不一樣。晏幾道體現的是惆悵、無奈的意境,而鬱達夫和黃仲則一樣,表現的是孤獨、痴,他們二人詩中,其往往以「夜」來映襯這種意境,如黃仲則的「中宵」、鬱達夫的「三更」。並且晏殊此句摘自前人,是偶然為之,並非刻意的鍊字。
2. 對黃仲則詩句的化用以及化用技巧的學習
鬱達夫之所以被認為詩學黃仲則,亦是他對黃仲則詩句有許多化用之處。如《除夜有懷》中的「此生難了是相思」化用了黃仲則《秋夕》中的「此生無分了相思」表達了一種多情卻辜負的無奈。
再如《曉發東京》中的「升沉莫問君平卜」化自於黃仲則《酒壚雜感·其四》「升沉不用君平卜」。《漢書》曾載君平善卜,鬱達夫想表達的,是一種對現實的失望,對前程的灰心。
「化用」技法是黃仲則的拿手好戲,他的《綺懷》、《感舊》等情詩,正是因為巧妙化用李商隱《無題》,從而因襲了其感傷之美。鬱達夫同樣學習了這一創作技法,多處化用黃仲則之詩,以及前人之詩,如他的《論詩絕句寄浪華·其五》「明月揚州廿四橋」,則是化用了杜牧的「二十四橋明月月」。且其化用能自出機杼,故為人稱道。
3. 對黃仲則「鶴」、「秋蟲」意象使用的學習
黃仲則的好友洪亮吉曾在《北江詩話》中說其詩作「如咽露秋蟲,舞風病鶴」,因為黃仲則經常使用鶴、秋蟲等意象來承載自己心中的苦楚。其著名的《雜感》中「莫因詩卷愁成讖,春鳥秋蟲自作聲」、《贈別沈子孟》「鶴送三更淚,蟾懸萬裡光」皆是蘊含了這種情感寄託。
極其相似的困苦人生,使得鬱達夫深刻感受到了他詩中這些意象所蘊含的情感,因此他亦頻繁在自己的詩中使用。如其在病中所作的名句「劇憐病骨憐秋鶴,猶吐青絲學晚蠶」,將自己比作秋風中的病鶴,搖搖欲墜,但是卻掙扎著在風雨中振翅飛翔,將其「生非容易死非甘」的矛盾心理與處境展現的極為透徹。
再如《秋宿品川驛》中的「蟲語悽清砧杵急,最難安置是鄉愁」,鬱達夫用秋蟲之鳴,來襯託自己漂泊羈旅的愁苦,以及對家鄉的思念。其中情感,與黃仲則之詩如出一轍。
一首好的詩作,其背後定然是真摯的情感給予支撐,詩發自於心,源自於生活。正是因為心靈情感的契合、生活經歷的相似,提筆落字之時,鬱達夫才會無形中受到黃仲則詩作的影響。
結語:
郭沫若說鬱達夫:「他似乎很喜歡的黃仲則,他不僅喜歡他的詩,而且同情他的生活,他似乎有意在學他」
這番評價只是看到了表面,沒看到鬱達夫的內心深處,他不是「有意」學他,而是「無意」活成了他,因為他們本就是同一類人。
若只是單純的喜歡黃仲則之詩,同情他的人生遭遇,那定然是不能稱其為知音的。鬱達夫對於黃仲則的理解,既是從其詩作的文學層面、藝術層面,更是透過詩中展現的人生經歷和心路歷程,去理解黃仲則。
通過字裡行間的所描述的孤苦童年、懷才不遇、貧病交加、以及借酒色自遣的哭笑悲歡……,鬱達夫似乎看到了一個生活在清代的自己,而他,又似乎活成了現代的黃仲則。這些在他的行為舉止、舊體詩作品都得以體現。命運同歸、詩文相應,所以時人稱其為「現代黃仲則」、是黃仲則當之無愧的異代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