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那些瀟灑豪邁的男人相比,他只是一個敏感虔誠的詩人;與那些出生在顯赫人家的少爺相比,他也只是一個因為家庭破落而飽經愁難的苦命人。而唯一讓他與眾不同的,便是那顆只容得下詩文和愛情的心。上天賦予鬱達夫才華和多情,是對他的恩賜,也是對他的懲罰。
是的,他的一生,是浪漫的一生,詩意的一生。但很少有人知道,這樣的人生,在伊始卻是我們無法想像的辛酸不易。
01
原本是書香世家,可因為家道中落,鬱達夫的姐姐被賣作了童養媳,為了養家餬口,母親四處奔波。鬱達夫的童年,被貧窮、落魄、辛酸烙上了深深的刻印。於是,村子口的那條富春江成為了鬱達夫年幼時的幻想對象,濤濤流淌的江水撥動著幼小也成熟的心靈,他渴望水,他渴望這江水能夠將自己帶走,去向遙遠的地方,那是一個離自己理想很近的地方,一個千滋百味的情感世界。
詩文中的鬱達夫被傷感渲染的無以復加,可是走出詩文,鬱達夫並沒有放棄自己的理想。無論是現實的殘酷將他擊打得心灰意冷的時候,還是不知不覺陷入頹唐處境的時候,鬱達夫心中的理想從來沒有被淹沒、泯滅。
這個理想不偉大、不豪情、也不高尚,甚至對於有些人來說,這根本就不能稱之為理想。可是鬱達夫卻將它視為自己的動力,這就是愛,女人的愛。
詩文和感情,在鬱達夫看來是不可分割的,它們是一體。感情的誘惑,讓人情不自禁,是苦是甜全都融化在了血液中。他的一生,無時無刻不在噴發著因為愛情而激發的斐然才華,它們是感情的另一種形式,它們由文字組成,經過細膩的排列,成為了一篇篇不朽的佳作。而鬱達夫一生經歷的愛情,也如同他的文章一樣,無聲無息地散發著迷人的味道。悲傷也好,迷離也罷,最後都成為了流傳後世的名篇。
一部叫做《沉淪》的小說集,因為暴露青年人關於性的苦惱煩悶,展現靈魂與肉體的矛盾而讓鬱達夫成名。小說中因為性而苦惱的青年人其實就是作者鬱達夫自己。
13歲的鬱達夫還在讀小學,然而思想裡那顆標記為「性」的種子已經開始悄悄鬆動、發芽。懵懂的鬱達夫與鄰家的趙姓少女,也就有了一段青蔥初戀。淡淡的歡喜,攪亂了男孩女孩兩年的童心。懵懂的青春,或許少男少女還不懂得什麼才是真正的愛情,這樣朦朧的感情,除了趙家少女,還有兩個女孩與鬱達夫有著或深或淺的所謂愛情的交集。
成年後的鬱達夫,真的走出了那個狹小的世界,去了日本。在日本留學期間,鬱達夫在感情的世界裡徜徉。被鬱達夫親暱地稱為「隆兒」的後藤隆子、名古屋旅館的侍者田梅野和玉兒,都曾和鬱達夫有過一段感情。那首鬱達夫為玉兒所做的「玉兒看病胭脂淡,瘦損東風一夜花,鍾定月沉人不語,兩行清淚落琵琶」在幾十年後的今天,依舊為人稱道。
他將愛情寫進文學,他將文學寫成愛情。憂傷悲戚的文字是他的情愫,曲終人散的尾聲是他的幽怨。
02
動亂變幻的民國時代,無論怎樣,都抵不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人生安排。
1917年,21歲的鬱達夫回國省親,在父母一手包辦之下,與同鄉富陽宵井姑娘孫荃訂了婚。
鬱達夫的未婚妻孫荃在家鄉是有名的,不僅出身於書香世家,能詩善文,長得也靚麗秀氣,無論內在、外在,都是出類拔萃。自小就將愛情作為理想的鬱達夫見識過各色各樣的女子,但像孫荃這樣談吐不凡的美女,還是很少見。她豐富的學識和超群的言談,讓鬱達夫驚嘆。
在日記裡,鬱達夫用「薄暮陳某來,交予密信一封,孫氏手筆也。文字清閒,已知壓倒前清老秀才多矣。」這樣一段話來描述孫荃。能獲得一代文豪如此的評價,可見孫荃的才情著實不一般。
鬱達夫是懂愛的,也是懂女人的。對於女人的美,鬱達夫有著自己的標準:一是外貌,二是品德,三是才華。無疑,這三點孫荃皆具備。這樣的女子在鬱達夫看來幾乎是完美的,雖然是包辦婚姻,但鬱達夫卻並沒有排斥。相識不到一個月,兩個人就經常寫信寄情,詩歌吟和。
日久生情,鬱達夫與孫荃也逐漸有了感情。投入到熱戀裡的鬱達夫再一次顯現了文人的浪漫多情,空氣中甜蜜幸福的分子感染著詩意的心,一首首清新秀麗、濃情纏綿的情詩,是鬱達夫與孫荃愛情的見證。
這段讓這人豔羨的愛情,始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卻又難得地和諧美好,兩情相悅。孫家有女初長成,情竇初開的孫荃最終把手裡的那根紅線交給了叫做鬱達夫的男人,也把自己的幸福交給了他,把自己的一生交給了他。
如果,時光能就這樣的靜止該有多好;如果,故事能就這樣的結束該有多好;如果,鬱達夫不曾這般的放蕩不羈該有多好。可如果就是如果,人世間最不切實際的就是如果。一樁美滿的婚姻,最終還是沒能逃脫悲劇的命運。
結婚初期的美好被日後鬱達夫的婚外戀所取代,後來,鬱達夫在去往了廣州之後,就和孫荃分居了。
沒有人知道「多情總被無情傷」從何而來,又蘊藏著怎樣的真理,人們只知道,世間的多情人,多是逃不過悲慘的命運。一如那春草抵不過秋風的悽涼,一如那花開拗不過凋零的頹廢。
03
世間的愛情,總是要與執手到老牽連,人們墨守成規地遵循著不是規則的規則,按部就班地演繹著一段又一段的愛情故事。可是誰能說,這些所謂的愛情裡面,到底哪些才是矢志不渝的真愛?現今即是如此,更何況是曾經。
1927年,鬱達夫在初次見到王映霞之後,便生情難忘,那是一見鍾情的美妙。
為了贏得王映霞的芳心,鬱達夫展開了猛烈的愛情追求攻勢。他追求的手段,自然就是文人的筆墨。鬱達夫給王映霞寫了無數的情詩和情書,其中一首被人傳誦吟唱:
朝來風色暗高樓,偕隱名山誓白頭,好事只愁天妒我,為君先買五湖舟。
在那樣一個時代,鬱達夫與王映霞的自由戀愛可謂是走在時代潮流的最前沿。這樣自由的愛情還被詩人柳亞子稱為「富春江上神仙侶」。可是,愛情的根基,在最開始就埋下了矛盾的種子,只等著時間成熟後的成長發芽。
鬱達夫向王映霞寫信求愛:「一切照你吩咐做去,此心耿耿,天日可表。對你只有感謝和愉悅,若有變更,神人共擊。」從此,王映霞下定了決心,跟定了這個比自己大十二歲的浪漫文人。
時間推移,矛盾的種子逐漸破土。當愛戀帶來的激情退去,年齡和性格方面的不適合都暴露無遺,再加上鬱達夫沒有處理好與孫荃的關係,這些都讓鬱達夫和王映霞漸生罅隙。
1936年2月,鬱達夫去福建擔任省政府參議一職。直到「七·七事變」,鬱達夫與王映霞都處於兩地分居的狀態。處理愛情的問題,最難的莫過於異地,見不到面,即便是再甜蜜信任的一對愛人,也會產生矛盾,更何況鬱達夫與王映霞的感情早已經產生了裂隙。
長久的異地,讓鬱達夫開始懷疑妻子王映霞出軌不忠,與浙江省教育廳長許紹棣有染。誤會的產生激化了原本就存在的矛盾,一次激烈的爭吵過後,王映霞離家出走。而鬱達夫盛怒之下,在《大公報》上刊登別樣的「尋人啟事」:王映霞女士鑑:亂世男女離合,本屬尋常,汝與某君之關係,及搬去細軟衣飾、現銀款項、契據等,都不成問題,惟汝母及小孩等想念甚殷,乞告一地址。鬱達夫啟。
自由戀愛、自由結婚的一對璧人,如今卻鬧得不可開交,朋友只能從中調解。王映霞要求鬱達夫刊登「協議書」才肯複合。註定要以「協議離婚」結束這場愛情,和好也只是垂死掙扎。
有些愛,需要用漫長的時間去忘記,因為那深切的情已經不知不覺地侵入了心骨;有些恨,需要用畢生的經歷去掩蓋,因為那幽怨的恨一樣會模糊了歲月光影。
一個才子,一個佳人,品嘗過了愛情的甜蜜,還是要成為陌路。一個向左,一個向右,徒留舊日的愛在原地。
04
就像是一部播出的電視劇,愛人之間的分手總是那麼傷感,或許是背景音樂的襯託,或許是演員的演技高超,抑或是臺詞傷感。可當我們真正經歷這一刻的時候才知道,原來現實中的我們沒有動情的背景音樂,沒有生動的演技,沒有煽情的話語,依舊能夠感受得到彼此間的痛楚,任憑頹唐孤寂猶如潮水般將自己淹沒,讓自己無法呼吸。
一幕幕的往事湧上心頭,點點滴滴的哀傷躥入腦中,悲傷之餘,心中的孤單寂寞之感便會油然而生。
一個人走了,另一個人來了。鬱達夫的世界裡,王映霞走了,李小瑛來了。李小瑛的到來,讓鬱達夫即將冰凍的心池,又恢復了往日的漣漪蕩漾。
李小瑛十分崇拜鬱達夫,人品、才華,都是如此。而鬱達夫也對這個貌美如花的播音員心生好感。兩顆孤寂的心碰撞出火花,沒有多久,李小瑛就以「契女」的名義搬到了鬱達夫的家中,開始了同居生活。
從此,會經常看見一對男女形影不離,對飲暢聊,那垂岸的柳樹下,總是會瞧見一雙人影相依相偎,靜靜漫步。半年的相守時光,讓他們就像是夫妻一般恩愛甜蜜,這短短的時間,或許會成為男人與女人生命中最美好的時光。
愛人之間的一個眼神,一個動作,甚至一個稱呼都會讓人甜蜜無比。為了表示愛意和親暱,鬱達夫用羅馬史家Livi us的英文名字Livy作為自己對李小瑛的暱稱,浪漫的文人還經常用德語Ich Liebe dich(我愛你)來表示對戀人的濃濃愛意。
然而世間的一切,遠沒有他們想像的那般簡單。對於鬱達夫與李小瑛的結合,鬱達夫的兒子鬱飛強烈反對。迫於家庭的壓力,鬱達夫不便與李小瑛結婚,只能這樣在一起同居。沒有名分,李小瑛就只能是鬱達夫的情人。
那段日子對於李小瑛和鬱達夫來說,是最難熬的。彼此之間纏纏綿綿的愛就像是一座圍城,是一座走不出的迷城,它有著數不盡的階梯,密密麻麻的全是傷痕。
1941年的年底,李小瑛還是承受不住這樣的傷痕累累,搬出了鬱達夫的家。
時光的遞進,戰爭的爆發,將本就處在岔路口的感情逼向了絕境。李小瑛走了,去往了爪哇島,鬱達夫也走了,去了蘇門答臘。
失去情感支柱後,鬱達夫再次投身文學,將所有情緒宣洩在文字上。他將那些傷感的文字看作愛情的化身。著名的《亂離雜詩》,其中的前七首便是為了思念李小瑛而創作的,濃濃的思念變成傷懷的詩句,字字都是愛的悲傷。
男人的愛只如蜻蜓點水。經歷過如此多的感情,鬱達夫還是那個多情人。遇見何麗有,鬱達夫的心又悸動了。
20歲的何麗有年幼時被陳姓人家收養,只是生父姓何。出生廣東的她,沒有孫荃的美麗,沒有王映霞的默契,沒有李小瑛的才華,她甚至不懂中國話。為了躲避日本人的迫害,鬱達夫隱姓埋名,化名趙廉,和朋友在印尼靠經營酒廠維持生計。如果不是鬱達夫遇難,何麗有依舊不會知道自己的丈夫不只是一個普通的老闆,而是中國文學界的名人。
對於鬱達夫來說,生命中的愛情就是自己的支柱,就是上天賜予自己的天使,它總是能在自己最無助、最迷茫的時候幫助自己。有了它,即便是風吹雨打也不再害怕。
05
作為文人,他是成功的,他的榮耀傳遍了大江南北;作為愛人,他是短暫的,雖然身邊女人痴情,可他卻從未與誰長相廝守;作為男人,他是幸福的,也是悲苦的,他享受過感情的甜蜜,卻品嘗過分離的痛苦。
他想要繼續體會愛情的美好,遇見奪目的戀人。然而命運沒有給他這個機會。
八年的浴血奮戰,偉大的民族終於迎來了抗日戰爭的勝利。普天同慶的日子裡,日寇投降了,人們看見了曙色,可鬱達夫這顆文壇辰星卻在這個時候隕落了。
一座異鄉孤島,永遠吞噬了文藝人的靈魂。黑暗的秋夜,掩埋了一切,讓人們不知道他死亡的時間,不知道離開的地點,也不知道那樣一個充滿浪漫柔情的人究竟葬埋何處。
1945年8月,人們迎來的是凱旋的歡呼雀躍,而鬱達夫迎來的是生命的終結。
夜晚的降臨,帶來死神的黑影。同往常一樣,鬱達夫在家中與朋友閒聊,忽然,一個土著青年將鬱達夫叫出了門外,說了幾句話後,鬱達夫回到客廳與朋友打了聲招呼便匆匆忙忙出去了,著急地還都沒來得及換身衣服。但誰知,這一去他便再也沒回來。茫茫的暮色,鬱達夫走向的是死亡的方向。
仿佛是一次普通的外出,沒有人相信那個剛剛還在和自己聊天的人就這樣無聲無息地離開了世界。詭異的失蹤,沒有留下隻字片語,也沒有任何蹤跡可尋。
他的失蹤就像是一個謎,充滿幻想的人們總希望能夠找到些蛛絲馬跡,解開這個謎團,因為他們不願意相信現實的殘酷。半個世紀過去了,心存善良的日本學者鈴木正夫在日本找到了當年的劊子手憲兵,問清了事實。鐵證面前,人們依舊無法相信文學天才鬱達夫,這個一生都詩情畫意的文人會被如此的殘忍殺害。
鬱達夫的死,是文學界的損失,是感情裡的遺憾。郭沫若曾經憤激感慨地發誓:「假使達夫確實是遭受了蘇門答臘的日本憲兵的屠殺,單只這一點我們就可以要求把日本的昭和天皇拿來上絞刑臺!英國的加萊爾說過『英國寧肯失掉印度,不願失掉莎士比亞』;我們今天失掉了鬱達夫,我們應該要日本的全部法西斯頭子償命!」
這不是豪情男人的一時熱血,就連一向溫婉雅致的謝冰心也無法抑制自己心中的痛楚,悲慟地說道:「這場戰爭對中國文學的最大打擊,便是我們失去了他(鬱達夫)。」
他是時代和個人命運的結合,他是一朵耀眼璀璨的怪誕花,他是上天送給我們的一件禮物,如此這般,鬱達夫這一生註定要用短暫無常來詮釋恆久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