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外灘君 外灘TheBund
價值兩三億的裸女畫
究竟好在哪裡?
常玉《綠色背景四裸女》,1950s,油畫 纖維板,100*122cm,香港蘇富比·現代藝術晚間拍賣,成交價:258,341,000港元
如果民國藝術家也有熱搜榜的話,常玉的名字最近一定居高不下。痴迷裸女與靜物花卉的富二代,年少輕狂卻晚年落魄的異國公子,他的油畫又被拍出新高價了。
7月8日晚,香港蘇富比春拍現場,常玉在1950年代的作品《綠色背景四裸女》,以2.58億港元(含佣金)落槌。價格僅次於去年以3億港元成交的《五裸女》,那幅全球最昂貴的華人油畫作品,當時便「出圈」引發熱議。
2天後,香港佳士得拍賣場上,常玉晚年的靜物畫《青花盆中盛開的菊花》以1.9億港元高價成交,再次證明常玉的作品價值在市場上固若磐石。
常玉《青花盆中盛開的菊花》,1940s—1950s,油彩 纖維板,110*60cm,佳士得香港·現代及當代藝術晚間拍賣,成交價:191,620,000港元
出生20世紀初年,常玉身處中國美術痛苦轉型與大家輩出的時代。這位富家公子早年就遠離故土去了歐洲,但生前並未得志,家道中落後一貧如洗。
逝後仍遭到非議,尤其在高價的光環下,被貶為馬蒂斯等歐洲現代大師乏味的追隨者。
常玉在巴黎
那麼,常玉的藝術作品究竟如寶玉一度蒙塵,還是市場虛浮的泡沫?我認為,儘管有市場運作,我們也該認識到常玉之美了。馬蒂斯之於常玉是前輩,但絕不是歸宿。
01
市場與美學的二重鏡
華人藏家極少有不愛常玉的。他是高雅趣味的象徵,油畫與水彩甚為珍貴,由此成為拍賣場上的「硬通貨」。
但常玉生前畫賣得並不好。
1966年意外去世後,他的作品成捆散落在巴黎跳蚤市場,僅售數百法郎;因為他最大藏家亨利·侯謝的遺孀極力想擺脫這些「兒童繪畫」。
十年後,巴黎畫商尚·克勞德·希耶戴獨具慧眼,發掘了這位被埋沒的大師,方才使有SANYU落款的繪畫重見天日。
常玉與好友約翰·法蘭寇,約1930年
藉此機會,常玉留在臺灣的繪畫也浮出水面。原因在於,他1963年被黃季陸邀請至臺灣舉辦展覽,隨即運送了近四十幅作品過去。但天真的藝術家不諳政治潮流,他的護照壓根不能前往臺灣。
臺灣官員黃季陸訪問常玉的巴黎畫室,1963年
這些畫家不幸「遺失」的畫作,70年代被臺北歷史博物館重新開箱,不少惜已嚴重受損。
1995年該館舉辦了常玉回顧展,同期兩場專拍中全部作品成功拍出,其中一幅《白蓮》以1325萬臺幣的高價脫穎而出,「常玉熱」的契機萌生了。
1995年,臺灣藏家蔡明興拍得常玉《白蓮》
無疑,拍賣市場離不開幕後資本的運作。
常玉最早的助力來自臺灣大未來畫廊、帝門藝術中心等機構,香港蘇富比和佳士得緊隨其後,購進常玉在巴黎畫商手中的作品,籠絡在華人圈中流傳。
前蘇富比臺灣負責人衣淑凡是常玉的重要推手——以《五裸女》為首的天價拍品與她的悉心經營息息相關。
1998年,衣淑凡與法蘭寇在潘桐墓園為常玉修墓
這件畫家生涯中尺幅最大、描繪裸女數量最多的油畫,極為珍稀。
它曾被藏家陳泰銘在90年代購得,2011年以1.28億港元成交,成為常玉首件破億作品;2019年再次流通香港拍場,最終落槌3.04億,蓋棺論定了常玉市場真正的爆發。
常玉《五裸女》,油彩 纖維板,120*172cm,1950s
但「常玉熱」的奠定並不意味著資本的無端炒作,他在學術與市場中獲得了雙贏。
作為已過世藝術家,常玉生前作品的價格遠低於實際的美學價值,身後經歷重複拍賣後才水漲船高,似乎滿足了人們對無名大師「被發現」的幻想。但歸根結底,收藏是與美學和藝術史息息相關的學問,要理解常玉的價值,必要進入藝術與美的領域來分辨。
常玉《孤獨的象》,1966年絕筆之作。常玉對好友描述:「那是只小象,在一望無垠的沙漠中奔馳………那就是我。」
至於市場價值,就拍賣場的影響因素來說,首先是作品的真偽(權威),再者是代表性。近兩年拍出天價的裸女群像均是在50年代——「常玉風格」的成熟期落成。
再看稀缺性,目前常玉油畫的數量有300件左右,200餘件在私人藏家手中,一畫難求。近年良好的流通性也為投資增加了活力,意味他具備了「洛陽紙貴」的條件。
常玉《曲腿裸女》,2019年香港蘇富比秋拍以1.98億港元成交
回歸到常玉的繪畫本身,他是一個書寫東方之美的現代主義者。
什麼是現代主義(Modernism)?通常指向一戰到二戰前後的文藝作品,象徵著對傳統的反叛和精神的自由。現代藝術家試圖對抗傳統,但他們不懼被後來者超越,因為他們自覺承擔起了歷史的一環。
20世紀西方最具影響力的畢卡索與馬蒂斯,我們可以說他們的風格過時了,但沒人愚蠢到看輕他們的價值。常玉曾是與之同時代的遺珠,外國友人眼中「身處西方的東方」,民國藝術家群體裡無人比擬的波西米亞浪蕩子。可惜的是,現代藝術的萌芽在中國美術史上很短暫,猶如曇花一現,更彌足珍貴。
02
巴黎的東方情調,
中國的現代主義
常玉來到巴黎的時間是1921年——經由蔡元培的「勤工儉學」政策,這個四川富商之子開啟了異國之旅。同期留法者還有徐悲鴻與林風眠,但留下的只有常玉。
一戰以後的歐洲進入著名的「瘋狂年代」,全世界傑出的青年才俊都聚集在了巴黎左岸,這裡仿若「流動的盛宴」孕育著藝術的夢想。在電影《午夜巴黎》中,伍迪·艾倫借男主角之口感嘆道:巴黎是宇宙的中心,是光之城——City of Light。
常玉(前排右一)與友人在巴黎,1925年
活躍於蒙帕拿斯地區的「巴黎畫派」就此聞名於世。
不同國籍的先鋒派藝術家沒有共同綱領,只訴說了惺惺相惜:他們是西班牙的畢卡索,義大利的莫迪裡阿尼,俄國的夏加爾,瑞士的賈科·梅蒂,日本的藤田嗣治,以及法國的馬蒂斯、杜尚和萊熱。
從中國來的常玉,如何能不被崇尚自由形式的視覺語言、烏託邦式的藝術理想所影響?他成功躋身於這個圈子,與東西方大師相識借鑑。
巴黎的咖啡廳
不拘一格的「大茅屋畫院」與咖啡館是他流連之處,他隨時能畫出「變形」的人體速寫,感受波西米亞人的煉獄和天堂。
一同留法的王季岡回憶:「常玉外出隨帶白紙薄和紙筆。坐咖啡館,認有突出形象者,立即素描……其人美丰儀,且衣著考究,拉小提琴,打網球,更擅撞球。……但他不抽菸、不喝酒、不跳舞、也不賭。一生愛好是天然,翩翩佳公子也。」
上圖:大茅屋畫院;下圖:常玉的速寫
巴黎獨立沙龍裡有他的作品,即使在學術嚴格的杜樂麗沙龍展中也備受肯定。
1932年常玉的群馬展出於杜樂麗沙龍,圖為2月10日出刊的VU雜誌內的詳細報導
但居住在巴黎是需要冒險的,尤其在曾經優越的家庭破產後。
常玉沒能在國際上一炮而紅——這與他孤傲的性格有很大的關係。他為朋友贈畫時慷慨大方,卻拒絕與畫商合作,在別人請他畫像時約法三章:一先付錢,二畫的時候不要看,三畫完後拿了畫就走,不提這樣那樣的意見。
常玉《紅毯雙美》,木板油畫,1950s
杜尚、畢卡索的經紀人侯謝格外關注常玉,力捧他在國際畫壇上揚名,但沒過幾年兩人就決裂了。侯謝移民美國後,與常玉相關的所有宣傳從巴黎各大媒體消失殆盡。他只能面對滿布坎坷與困難的藝術市場鬱鬱寡歡。
如今對他的推介常冠以「東方馬蒂斯」、「東方莫迪裡阿尼」之名,尤顯西方中心主義的頑固,更有甚者將其視為拙劣的模仿者。
馬蒂斯《舞蹈》,布面油畫,1910年
馬蒂斯繪畫裡奔放的「異域」元素與簡明的線條,令常玉與之有幾分神似,情調卻全然不同。
從前者的畫作《舞蹈》,到常玉的《五裸女》,再到二戰後伊夫·克萊因根據該題材油畫改編的《藍色時代的人體測量學》,可窺見藝術史傳承發展的譜系,抄襲的指責是站不住腳的。
藝術家必然立足於藝術史來找到自身的位置。常玉在「巴黎畫派」的輻射下自覺進行現代藝術創作,但他攜帶的東西痕跡令他不同於任何一個歐洲藝術家,或是中國藝術家。他的精髓在於線條趣味,嫻熟有如「氣韻生動」與「骨法用筆」,又畫得如此直白性感。
常玉《側臥裸女》,1930s
也許因為少年常玉被書畫與宣紙哺育,令他一生的作品都擁有流暢的書法性,晚年則愈發極簡。所以他的油畫不屬於歐洲傳統——1932年,他入選了巴黎格赫書店發行的《1910-1930當代藝術家生平字典》,在種族偏見強烈的歐洲,留下了中國藝術家之名。
常玉《休憩裸女》,紙本水彩。吳冠中回憶,常玉往往用毛筆一口氣速寫出人體,正是書畫之韻,賦予了他油畫之魂。
他屬於世界藝術,因他在巴黎的「黃金時代」敏感地掌握了中國傳統去發展新的現代主義繪畫的可能性。這與徐悲鴻模式乃至中國美術史的邏輯分道揚鑣。
常玉《黑底淨白粉菊》
他們在巴黎交誼,徐悲鴻評價「友人常玉,描有奇趣,惜彼不著眼於結構;其幅恆有微疵」;遠在上海的徐志摩卻大呼「宇宙大腿」的力量,渴望改變國內沉悶保守的藝術界。與徐悲鴻相比,崇尚自由的常玉未曾有過「美術救國」理想,文明的巴黎與蒙帕拿斯時髦的女郎難道不足以留戀嗎?
大浪淘沙,浪蕩子常玉提供了一種美的模式,當代藝術市場終於給以了回音與榮光。但那樣的美麗年代也一去不復返了。
文/Margar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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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一幅畫賣出2億,別再說常玉是東方的馬蒂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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