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和碩雍親王
就算他被秦昭王趕出了鹹陽,在太史公的心裡,他依然是秦國最牛逼的創業者|二 五任秦相【下】
華陽之戰後,穰侯魏冉破齊、破楚,又破韓、魏、趙三晉,威振天下。
他的封地——陶,地處魏、趙、齊、楚四國之交的黃金地帶,從戰國初年起,大商人朱公便在此經商,身價曾三次達到千金【三致千金】。
可能你對這千金沒什麼概念,不要緊,讓四爺告訴你,當時的金·錢匯率為:
1金≈10000錢
而當時一個標準的五口之家,稅前年收入為4500錢【《漢書·食貨志》:五口之家耕田100畝,畝收1.5石/年,年收成計150石,每石糧食正常市價30錢,稅前年收入共計4500錢】,再向國家繳納10%【什一之稅】的稅,稅後年收入為4050錢。
所以,1000金足夠一個標準五口之家生活2469+年!
這筆財富在當時可說是天文數字。
因此,三致千金的朱公便被當成是社會成功人士的典範,宣揚天下,因他居住在陶,故又被稱作陶朱公。
後世把陶朱公附會為範蠡,其實應該不是一人【詳見錢穆《先秦諸子系年考辨·鴟夷子皮及陶朱公非範蠡化名辨》】。
孔子的門生——子貢善於經商,身價也曾達到千金【《仲尼弟子列傳》:「家累千金」】。
墨子的門生——耕柱子則要窮一些,到楚國做官後發達了,送給老師十金,便經常被墨子掛在嘴邊稱讚【《墨子·耕柱子》】。
慢慢地,陶成了當時的大型商業都市,特別是魏國到宋國的水利工程——鴻溝開通以後,交通的便利,位置的優越,使得商旅輻輳,人口暴增,租稅也跟著水漲船高,房價自是更不用提【那時叫田宅,有點兒宅基地的概念】,很快就成為東方的經濟中心。
用當時的話講,陶是一塊各國垂涎的膏腴之地。
值得一提的是,後來劉邦寵愛的戚夫人便出身於陶,那時又叫定陶【感覺定是宋字訛誤,無證】,因之又被稱為定陶戚姬。
而在魏冉的提挈下,涇陽君公子巿的封地——宛,高陵君公子悝的封地——鄧,新城君【初封華陽君,繼封新城君】羋戎的封地——新城無不是搶手的一線城市。
宛和鄧是當時著名的軍事工業重鎮,戰國策士就曾多次提及兩地出產的劍、戟能「陸斷馬牛」,「水擊鵠雁」,「當敵則斬堅」,且兵器種類齊全,「甲【鎧甲】、盾【盾牌】、鞮【dī,皮靴】、鍪【móu,頭盔】、鐵幕、革抉【射箭帶在拇指上的扳指】、㕭芮【響箭】無不畢具」【《蘇秦列傳》&《韓策一》】。
便連荀子都誇讚宛出產的鋼「鉅」【一種大的鋼戟】和鐵「釶」【shī,矛】,刺中身體,感覺就像被蜂、蛇、蠍等毒蟲螫過一樣疼痛【《荀子·議兵》:「宛鉅鐵釶,慘如蜂蠆」】。
而當時的權貴買名劍,經常有出價百金、千金不等的。
由此可見宛、鄧之富。
魏冉、羋戎、嬴巿、嬴悝四人緊密團結在以宣太后【即前之羋八子】為核心的周圍,最終形成了秦國昭王時代的「四貴」。
太史公在《範雎列傳》中寫道:
穰侯,華陽君,昭王母宣太后之弟也;而涇陽君、高陵君皆昭王同母弟也。穰侯相,三人者更將【魏冉為相邦,羋戎、嬴巿、嬴悝輪流為將軍】,有封邑,以太后故,私家富重於王室。
是時,齊國在田單的奮鬥下,剛剛復國。
魏冉決計乘勢伐齊,遣客卿灶【又作造】攻打齊國東陲剛【又作綱】、壽【就是後來梁山伯好漢黑旋風李逵坐堂的壽張】兩城。
但秦國朝野中很快就流傳起一種可怕的說法是:相邦魏冉伐齊剛、壽,是為了擴張自己陶邑的封地【剛、壽兩城在陶邑附近】。
作為一個國家的相邦或一個公司的CEO,首先要做到的就是公平、公正,哪怕只是表面上的,若是被人指責假公濟私的話,那麼這個國家或公司,離人心渙散、組織敗亡的地步也就不遠了。
而一個人或一小撮人長久地佔據高位,收割利益,不懂得去平衡、去分享,也最容易遭人忌恨,這就是「天厭盈滿」的道理。
雖然以宣太后為首,以四貴為中堅的羋氏集團在秦國的權勢如日中天,煊赫已極,但形形色色、或明或暗、顯在的、潛在的政治敵手無時無刻不在嗅察著張口咬人的機會。
謁者王稽就是其中的一位【王氏與魏系根源極深】。
謁者是一個什麼官職呢?
謁者其實就是國君身邊負責上傳下達的使喚之人,位階雖卑,但因是國君身邊的近臣,很能說得上話,所以職權很大。
他就一直想突破羋氏集團的藩籬,爭權奪利。
一個偶然的機會,在出使魏國中,他挖掘了一個逃犯,此人自稱張祿。其實是個化名,真名叫做範雎,能力十分出眾,但正因為此遭人嫉害,受了冤枉,才成為魏國的逃犯。
是不是很像孫臏故事的翻版?
其實戰國名人身上的故事有的真的很傳奇,以致於被時人當做是成功勵志類題材流傳甚廣、附會甚多,到後來已幾乎分不清是誰抄誰的了。
範雎就這樣跟王稽到了秦國。
但當時天下的遊士策儕實在是太多了,都想謀求到秦國這樣的大平臺來施展抱負,而秦昭王就一個人,國事繁忙,日理萬機,更別說一一接見了。所以範雎雖有王稽幫忙推薦,但在國賓館等了幾乎一年,也沒見著。
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這一年秦昭王和他的母親宣太后正謀劃著剿滅秦國腹心之患——義渠之戎。
一年後,當範雎聽到秦國出兵攻打齊國剛、壽二城的消息,他認為時機成熟了。
於是乎他果斷向秦昭王上書,爭取到秦昭王的接見。接著在接見中指出伐齊戰略的失誤,並提出了歷史上著名的「遠交近攻」之策,獲得秦昭王認可。
所謂「疏不間親」,這時的範雎還不敢把矛頭公然指向四貴。
然而歷史的真相終究是複雜的。
雖然《戰國策》中保留了客卿灶向穰侯魏冉建議伐齊戰略的對話,但此書向以傳說和故事而著名,離真實的歷史還存在著一定距離,且又成於西漢末最善於按照自己意圖編造史料的劉向之手,所以可參考性大打折扣。
遠交近攻之策在一定的歷史時期內是正確的戰略,但到了秦始皇要掃滅六國、一統天下的時代還需要更明智的「腰斷山東」、「以絕縱親之脊」【就是先打通一條東西走廊,防止北趙和南楚等諸侯串聯合縱,這是秦王政時代的名臣頓弱提出的戰略】的戰略,而穰侯魏冉使客卿灶攻打齊國剛、壽也可以看成是「滅六國」戰略版本的初級形態。
便連秦王政時代的相邦呂不韋後來選擇攻打趙國,也被政敵非議成是為了擴張他自己的河間封地【《秦策五·文信侯欲攻趙以廣河間》】,遭受到與魏冉一樣不利的政治處境。
有趣的是,同樣作為大秦相邦的魏冉和呂不韋兩個人先後都選擇了一致的行動,而這項行動既可以看作是假公濟私,也可以看作是出於戰略考慮的提前軍事布局,但因太超前而不被人們理解,而使真正意圖變得撲朔迷離。
或許站在一國相邦之位上的人的視角本就能看到一般人看不到的遠略;又或許經歷了「弱六國」之後的魏冉已在著手考慮下一步「滅六國」的計劃……
總之,太陽底下沒什麼新鮮事。
秦軍攻打齊國剛、壽這件事的歷史真相我們也可能永遠無法得知了。但作為魏冉的政治對手,正是要抓住這一點大作文章。
現存於《戰國策·秦策一》的一篇文章被劉向認為是「張儀說秦王」,而被冠以張儀之名,其實從文中提到的往昔五國伐齊之戰、秦楚鄢郢之戰、秦晉【韓魏趙三晉】華陽之戰,秦趙長平之戰可以看出這篇遊說之辭絕非出於張儀所作。
而《韓非子》的編撰者則認為是韓非所作,是韓非第一次見到秦王政時的政治說辭,因此將之收入《韓非子》之中,作為首篇,命名為《初見秦》。
這篇策論立論精湛,論析明辨,依次以五國伐齊之戰、秦楚鄢郢之戰、秦晉華陽之戰和秦趙長平之戰為例,最後歸結出是秦國的當政者——CEO——假公濟私,不忠於秦王,不忠於國事,欲以一國之力,成兩國之功,才導致秦國屢次錯失滅亡六國之機,而蹉跎至今。
文章似極有說服力,堪稱是《戰國策》中不可多得的精彩文章,我想當年在位的秦王若閱過此文,也一定會為其所感,為其所動,而有所想法,有所作為。
範雎作為馳名七國的「天下辯士」,當然也能輕易作出像這樣的文章;而此時的秦昭王看到這樣的文章,也正好有了一個極好的抓手。
隨著羋氏集團的日漸坐大,令年輕的秦昭王如芒在背,動輒掣肘,他早有收拾四貴之心,只是礙於母舅之誼,還沒想好一個妥善安排之計。
另外奪權的時機也沒有成熟。
秦昭王一直在韜光養晦,暗中培養自己的政治隊伍和人才梯隊,積蓄實力,特別是當年備受楚系打擊和排擠的魏系勢力。
謁者王稽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秦昭王表面上打著「寬仁厚德」的旗號,暗地裡卻是在保護、收納曾經失勢的魏系一派。
如果你認為他為了對付楚系,會讓魏系恢復往日的輝煌,那你就太圖樣圖森破了。
去了一個楚系,再來一個魏系,本質上其實沒什麼區別。
更何況作為楚系代表的羋氏集團還是秦昭王得以在秦國立足的大後臺,他不會傻到自毀根基,他要做的是限制楚系羋氏,用魏系來衡制楚系,雙方達到一個微妙的均衡,只有這樣,也只能這樣,他才能作為中間的「漁翁」,坐穩秦王的寶座,戴穩秦王的王冠。
而我們看到範雎正是這樣一個最佳的人選。
首先他出身於魏國,和當朝四貴的楚系沒有任何關係,同時又被魏國驅逐,在秦國的魏系中雖因地緣關係受到親和,卻又毫無根基,極易受制。重要的一點是此人也很有才幹,足以勝任。
超一流的政治家往往是這樣。
他們考慮事情常常十分周詳,滴水不漏,各方面都會顧及得很好,而不會像二流政治家那樣有時為了政治鬥爭,會犧牲掉才幹方面的考量,從而引入了一個豬一般的隊友,最終導致全局覆敗,得不償失。
就在秦昭王引入範雎,讓他參與謀劃兵事之後,一份敗報傳至鹹陽,白起的客卿胡陽【又作胡傷】在閼與之戰【yān,閼與應該不是和順縣,有爭議】中被趙國初出茅廬的將軍趙奢打敗。
趙奢之前只是趙國田部一個收租稅的公務員,他在此役一戰成名,被封為馬服君【他的兒子就是後來的趙括】。
白起是魏冉手下的人,他的客卿兵敗,按照《秦律》連坐之法,自然要追究白起和魏冉的責任。
而碰巧在這個時候,作為楚系羋氏首腦人物的宣太后死去了。
秦昭王收拾四貴的時機成熟了。
其實範雎當年入秦前應該對魏冉做過一番詳細的盡調,深知魏冉的才幹和脾性。《史記·范雎列傳》中所記載的範雎第一次見到魏冉之時,與他的周旋不妨看作是事後太史公追撰的故事。
但他說:
吾聞穰侯智士也,其見事遲……【《範雎列傳》】
則大概是真實的。
因為魏大夫須賈也曾稱魏冉為「智者」;齊使蘇代則稱「穰侯智而習於事」。
智略有餘而機權不足應該是對魏冉一個中肯的評價,相比較於曹操,則是智略、機權無不足備。
宣太后死了,秦昭王唯一的顧忌消除了。
於是範雎開始製造以魏冉為首的楚系四貴集團將不利於秦王的輿論。
他說:
「太后擅行不顧,穰侯出使不報,華陽、涇陽等擊斷無諱,高陵進退不請。」
「四貴備而國不危者,未之有也。」
「為此四貴者下,乃所謂無王也。」
王是什麼?
他說:
「夫擅國之謂王,能利害之謂王,制殺生之威之謂王。」
他的這個觀點直接影響了後來的秦始皇、秦二世,他們的確做到了能「擅國」、「能利害」、能「制殺生之威」,但最後國家卻滅亡了。
範雎又拿春秋的崔杼、當時的淖齒、李兌來比喻魏冉等四貴。
崔杼曾箭射齊莊公大腿,淖齒則活剝了齊湣王的筋,李兌更是把趙主父【即趙武靈王】活活餓死在沙丘宮中。
這些弒君奪國的慘事不能不令秦昭王心驚動魄。
太史公後來說,範雎言宣太后專制,穰侯擅權於諸侯,涇陽君、高陵君之屬太侈,富於王室。
於是乎秦昭王終於下定決心,就在宣太后死的那一年,向魏冉等四貴下手。
秦昭王罷免了魏冉的相位,宣布讓穰侯、華陽君、涇陽君、高陵君紛紛回到自己的封地去頤養天年。
有學者說,其實兵馬俑並不是秦始皇的陪葬品,他們與秦始皇的陪葬品都出土在始皇陵園內不同,兵馬俑是在陵園外出土的。
始皇陵的朝向是明顯的坐北朝南制,而兵馬俑卻是朝東的!
而且俑坑中出土的兵器也以銅兵器為主,和以鐵兵器為主的始皇陵差了約幾十年。
《史記·秦本紀》中明明記載著宣太后死後葬芷陽酈山,秦始皇下葬酈山陵之時,墓壓墓的現象也不是不可能,更何況宣太后一系的羋氏楚系在秦國政壇中早已是煙消雲散的失勢一派。
兵馬俑剛好有四個俑坑,分別是魏冉、羋戎、嬴巿、嬴悝負責出資賻造的,而權勢最大、財力最豐的穰侯修建了其中最大的一號坑【就是我們常去看的那個最大的坑】,其他三個坑則是其餘三人督建的。
特別是四號坑,修得又小,又顯倉促,很有可能是這時秦昭王「罷官就國」的王令已下,是涇陽君還是高陵君?不願離開繁華的鹹陽,想要藉故修陵拖延時間,但又不得不倉促離開的尷尬之作。
出土的秦偶是很少梳斜髻的,梳斜髻大概是信奉神羊獬豸的楚人愛美的風尚,因為據《後漢書·輿服志》載,楚王的王冠就被設計成獨角獸——獬豸的樣子,而被稱為「獬豸冠」。
這些梳著斜髻、曾經跟隨穰侯魏冉徵戰天下的秦俑是不是在護送死去的宣太后靈魂回歸到東方的楚國去呢【出土楚墓有很多東向葬的】?
而這座聞名世界的將軍俑是魏冉,還是白起?抑或是普遍認為的王翦?
我們可能是永遠無法知道了。
發生在秦昭王41年的那場事件是一場和平的權力交接,並沒有發生像昭王元年那樣的流血暴力事件。
魏冉與秦昭王談股份雖沒有談成,但仍被允許拉著這些年他積蓄的財富回到封地——陶。
太史公記載魏冉私家財富之多,竟要一千多輛車子來運,私家的牛車不足,秦昭王更特許出動官府的公車來幫穰侯押運,以致於出關時,關吏檢閱,都被這樣的財富震驚了。
魏冉作為昭王朝聯合創始人,奮鬥了41年,得來的就是這些驚人財富和封地陶。
他雖然被秦昭王趕出了鹹陽,但是作為秦人出身的太史公司馬遷仍在《穰侯列傳》中不無客觀地寫道:
穰侯,昭王親舅也。而秦所以東益地,弱諸侯,嘗稱帝於天下,天下皆西向稽首者,穰侯之功也。
下圖是魏冉奮鬥41年秦國疆域的變化圖:
306BC,昭王元年
266BC,昭王41年
可以說魏冉奠定了後來秦始皇掃滅六國、一統天下的基礎。
魏冉依次擊敗了強大的楚國、強大的齊國、迫使韓、魏朝不保夕,而唯一沒受到致命打擊的只剩下一個趙國。
如果他活著看到白起在長平之戰中徹底打垮趙國,他也一定會欣慰的,因為他曾舉薦的「小豎子」【毛遂語】終於完成了穰侯畢生的夢想,成為秦國一代軍神,剩下的就只是依次吞併六國,混一天下。
但不幸的是性格剛直的白起很快在與新崛起的以應侯範雎為首的新魏系勢力的政治鬥爭中敗下陣來。
其實與其說白起不善於政治鬥爭,倒不如說當年穰侯在時,他就根本不需要考慮這些。
有穰侯在後面全力支撐,白起可以全副精力地投入到戰爭中,打出一場又一場堪稱「戰國絞肉機」式的輝煌戰果的戰爭。
在這點上,白起的單純、固執和後來的李牧、嶽飛、袁崇煥非常相像。
白起死後,秦昭襄王滅西周,秦莊襄王滅東周,秦國統一天下的步伐明顯加快了,而趨勢也愈發明朗化。
太史公稱魏冉是秦國最牛逼的創業者,實在是當之無愧的。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