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們固有的印象中,魯迅似乎多是橫眉怒目。
他有著冷峻而清瘦的面容,有著根根直豎的頭髮,有著如濃墨寫成般標誌性的「一」字鬍鬚。
他的文章如匕首,如投槍,嬉笑怒罵、無所顧忌。
他就像《野草》中所寫的那個困頓倔強、衣衫襤褸的過客,「走」是他唯一不變的使命。
他是英雄,是鬥士,但這並不是魯迅的全部。另一面的他,有血有肉、無比真實。
這樣的魯迅,愛笑、愛吃零食,有著孩子般的童真童趣;
這樣的魯迅,在愛人面前,百鍊鋼亦會化作繞指柔,會用寫慣了犀利冷峻文字的筆墨,寫些柔情似水的情話;
這樣的魯迅,是平易近人的師長,也是寬厚慈愛的父親。
他悲觀而仍然憤激,他無所希冀卻仍奮力前行,他偉大而又無比平凡。但正是這樣的魯迅,成為照耀著我們心靈永遠的火炬!
1
愛吃、愛笑的「老孩子」
曾有人這樣評價魯迅的作品:第一是冷,第二是冷,第三還是冷。
但如果他曾翻開過《朝花夕拾》,曾為魯迅灑落在文字中的那些童心、童趣,有過片刻駐足,或者會心一笑,那麼他的評價也許會是另一種面目。
魯迅的文章從來不是冷,恰恰相反,是濃烈到沸騰的熾熱。
如果不是對國家懷有深摯的情意,如果不是對國民抱有深切的憐惜,他大可對社會上的一切黑暗愚昧袖手旁觀。
可他不,他是真正的勇士,總要直面慘澹的人生,正視淋漓的鮮血。他「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不過是對民族懷有太多的深情。
他的文章有溫度,如果你願意細細品讀。
《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裡,一個聰明、好奇而貪玩兒的孩童形象躍然紙上。
他會為園中碧綠的菜畦、紫紅的桑葚、樹葉間長吟的鳴蟬、伏在菜花上肥胖的黃蜂而著迷;
他會為長媽媽赤練蛇的傳說而心悸不已,而幻想得到一盒老和尚的飛蜈蚣;
他會在冬日學著閏土交給他的方法,在園中設置簡單的機關,捕捉鳥雀;
也會在先生讀書入神時,偷偷地在紙上描畫。
其他如對長媽媽的深情回憶,對少年閏土的羨慕、敬佩,都可看出一顆天真爛漫的心靈。
創作《朝花夕拾》時,魯迅已經46歲了,可他筆下那些生動有趣、飽含童心的文字,讓你覺得,他的那顆赤子之心從來不曾褪色。
魯迅愛吃零食和點心,每次剛一領到工資,就會到一家法國麵包房買上一些奶油蛋糕。他最喜歡的糕點是用蜜糖漿黏做成的滿族點心——薩其馬。
對於糖果,魯迅也有著深沉的愛。曾經因為惦記著柿霜糖的美味,半夜睡不著覺;也曾為了糖果,同覬覦他甜點的螞蟻作「殊死戰鬥」。
他說:「我自己對於苦悶的辦法,是專與襲來的苦痛搗亂,將無賴手段當作勝利,硬唱凱歌,算是樂趣,這或者就是糖罷。」
魯迅愛吃,也愛笑。在親近的人眼中,魯迅是一位笑聲爽朗、幽默風趣的老人,是一個獨一無二的「老頑童」。
如茅盾就曾這樣形容魯迅:「精神上,他是一個老孩子。」
蕭紅在《回憶魯迅先生》裡,曾多次寫到魯迅的笑聲。
「魯迅先生的笑聲是明朗的,是從心裡的歡喜。若有人說了什麼可笑的話,魯迅先生笑得連菸捲都拿不住了,常常是笑得咳嗽起來。」
在侄女周曄的回憶裡,同伯父魯迅的每一次交談,他都是「笑了笑說」、「微笑著問」、「哈哈大笑」。
魯迅始終是微笑著,面對現實世界裡的一次次「碰壁」。在他爽朗的笑聲裡,有無窮盡的力量。
2
柔情似水的好丈夫
「小刺蝟,我寄你的信,總要送往郵局,不喜歡放在街邊的綠色郵筒中。我總疑心那裡會慢一點。」
這是魯迅寫給許廣平的情書。你很難相信,這樣細膩婉轉的文字會出自那位寫慣了犀利冷峻雜文的文壇鬥士之手。
後來,他們的書信被收錄集結成《兩地書》,裡面有兩人四年間100多封通信。
不同於徐志摩《愛眉小札》裡熾烈乃至肉麻的文字,《兩地書》裡,更多是兩個志趣相投者對國家時事的談論和家長裡短的平凡瑣屑。
兩人或談女師大激烈的學潮,或談學校教育,或為時代的混亂與震蕩憂心不已;但更多的,是對各自平常瑣屑生活不厭其煩的敘述。
收到許廣平寄來的禮物,魯迅會特地寫信道:
「包裹已經取來了,背心已穿在小衫外,很暖,我看這樣就可以過冬,無需棉袍了;此地冷了幾天,但夾袍亦已夠,大約穿背心而無棉袍,足可過冬了。」
為社會上的瑣事煩憂時,他會首先寫信給許廣平,尋求安慰:
「我太不冷靜,他們的東西一看就生氣;因為太可惡了,昨天竟決定了,隨是什麼青年,我也不再留情面,於是作一啟示,比他的長文要刻毒些。」
1926年魯迅隻身赴廈門任教時,為了怕許廣平擔心,他又鄭重其事地在信裡大表決心:
「聽講的學生倒多起來了,大概有許多是別科的。女生共五人。我決定目不斜視,而且將來永遠如此,直到離開廈門。」
《兩地書》的最初,魯迅在信件裡總稱呼許廣平為「廣平兄」,許廣平不理解,問他,魯迅道:
「舊日或進來所識的朋友,舊同學至今還來往的,寫信的時候,我都稱「兄」,其餘較為生疏,較需客氣的,就稱先生,老爺,太太,少爺,小姐,大人……之類。這個解釋是:對我來說,你不是外人。」
儘管,那時兩人才剛剛開始通信。
後來兩人關係確定了,魯迅對許廣平的稱呼,更是滿含柔情。
他叫她小刺蝟、小蓮蓬、害馬(Dear H M)、小蓮子,而他自己則甘願成為「小白象」。
1927年10月,魯迅與許廣平在上海景雲裡正式結合,建立家庭。
那時,魯迅47歲,許廣平29歲,兩人間還隔著一個可憐的女子——朱安。可魯迅說:「我對於名譽、地位、什麼都不要,只要「梟蛇鬼怪」夠了。」
為了許廣平,魯迅甘願去承受道德上的譴責和來自社會的嘲諷。
封建守舊的社會,已然造成了一樁悲劇——婚姻的悲劇,魯迅唯有用辜負去避免另一樁悲劇——愛的悲劇。
1936年10月19日,魯迅臨終之際,拉著許廣平的手說:
「忘掉我,管自己的生活。」
但許廣平怎能忘記?此後的她,一邊延續著魯迅未竟的事業,一邊照顧著兩人年幼的孩子海嬰,贍養魯迅的母親,並定期寄生活費給朱安,直到朱安去世。
人間的愛,能攜手到老的終歸是少數。但當死亡不再成為愛情的鴻溝,這樣的愛已足夠動人。
3
寬厚慈愛的好父親
在許多人眼中,魯迅始終是那個「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的文壇鬥士,是那個「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薦軒轅」的真的猛士。
但我們忘了,魯迅也曾寫過這樣詩句,「無情未必真豪傑,憐子如何不丈夫」。
1929年,兩人的孩子出世。魯迅為他取名——海嬰,意即上海出生的嬰孩。
他說,等到孩子長大後,願意用也可以,不願意用再改再換都可以。
蕭紅在《懷念魯迅先生》裡,也曾提到一件小事。
當時魯迅一家款待蕭紅,從福建菜館叫了菜,其中有一碗魚做的丸子。海嬰一吃就說不新鮮,許廣平不信,其他人也不信,因為大家吃的都是好的。
只有魯迅,卻是把海嬰碗裡的拿來嘗嘗,果然是不新鮮的。魯迅說:「他說不新鮮,一定也有他的道理,不加以查看就抹殺是不對的。」
後來海嬰在回憶父親魯迅的文章裡,說:「父親很民主,就是這麼一個嬰兒,他也很尊重我將來的自主選擇。」
魯迅同海嬰講話,用的是帶紹興口音的話,叫他「乖姑」。
上海的夏天溼度很大,天氣又熱,每到這時,海嬰總會長一身痱子,又紅又癢,又抓撓不得。魯迅就會準備一個小碗和海綿,用藥水把海綿浸溼,輕輕塗在海嬰的胸上和背上。
海嬰回憶家庭,是一種非常溫馨、平和的家庭氛圍。
魯迅寫信會用一種中式信箋,上面印有淺淺的花紋或人物、風景。給不同的人寫信,會選用不同的信紙。
往往在這時,淘氣的海嬰想表現一下自己,就會自告奮勇地為魯迅挑選紙張。魯迅有時默許,有時感到不妥,想另選一張。海嬰一僵持不肯,魯迅就只好嘆口氣勉強讓步。
1936年,在魯迅生命的最後。海嬰知道自己幫不上什麼忙,卻也總想盡點微力。便總是輕輕把香菸插進菸嘴中,讓父親一醒來伸手就能拿到。
中午吃飯的時候,總盼望父親對自己誇獎幾句。有時,魯迅故意不提,海嬰就忍不住曲折地問:「今朝菸嘴裡有啥末事?」
魯迅就微微一笑,說:「小乖姑,香菸是你裝的吧!」
長久以來,由於政治需要,魯迅的形象總是被故意拔高,被政治化,乃至神化。
人們只記得魯迅橫眉冷對的一面,只記得魯迅悲涼的呼喊——「救救孩子」,只記得魯迅犀利的言語——「一個都不寬恕」。
可我們不該忘記的是,魯迅也只是一個有血有肉的平常人。
他也會有面臨黑暗現實感到無路可走的悽愴,他也會有向著沒有光亮遠方踽踽獨行的孤獨,他也會有慈愛寬厚的一面,會有柔情似水的一面,會有平易近人的一面。
這樣的魯迅或許不夠完美,可恰恰是這樣的平凡,構築了魯迅的偉大!
當魯迅不再成為一個符號,我們才真正讀懂了魯迅。
參考文獻
蕭紅《回憶魯迅先生》
周海嬰《回憶我的父親魯迅》
劉建輝《親近魯迅:一次充滿發現的溫馨之旅》
【版權聲明】本文由「詩詞世界」原創發布,作者:葉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