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現代早期的印度,成為棉紡織生產和貿易的主要地區,但對其他棉紡織生產地而言,在效率和獨特性方面,印度並不是楷模。那麼問題依然存在:印度棉布究竟有什麼特別呢?它們為什麼在全球市場如此暢銷呢?
我推測,原因在於後期加工的工藝而不在於生產和原材料成本。棉紡織品很容易通過印花、染色或著色等方法進行美化。在中世紀和現代早期,吸引全球消費者的,正是印度的圖案和色彩,即使廉價的布料也是如此。
印花、染色和著色,給原本普通的布料增添了價值。印度在棉紡織品的後期處理中更勝一籌。染色中防染劑(給留白的部位上蠟)和媒染劑(用化學藥劑固定顏色)的應用,早在公元前2000年前就被印度次大陸所掌握,染料的知識也發展得很早。
藍色和黑色從木藍屬植物中獲得,紅色來自各種薑黃類植物和芒果樹皮。上色方式不僅有染色,還有著色(kalamkari)和木模板印花(chit)、壓印和紗線扎染工藝。著色和印花是最常用的技術,在印度許多地方都有發現,比如默蘇利珀德姆、尼扎姆珀德姆(Nizampatam)、戈爾康達、納拉薩普爾(Narasapur)、阿瑪岡(Armagaon)和馬德拉斯。
棉布印花技術有可能是從波斯傳入印度的,12世紀前在印度很多地區已經得到很好的發展。那時候,木模板印花已經在古吉拉特和馬拉巴爾海岸得到應用。後來的「chintz」(印花棉布)正是來源於「chit」(木模板印花)一詞。印度棉紡織生產的第三大地區科羅曼德爾海岸,就專門從事棉布著色的工作。印花、染色和著色的分化包括各種次一級的專業化。例如,在印度西部和古吉拉特,印花棉布的印花使用的是一種或多種不同的技術以木刻板印製,其中包括「直接印花」、「漂白印花」(用媒染劑印花然後將未經媒染的區域漂白)和「防染印花」(印上黏性物質,然後染色,然後清除物質)。
不少印度的文獻證實,在棉布印花中的勞動分工程度已經高度精細化,這一工序中涉及的對於棉布的單獨移染可多達十幾種。棉布適合印花的特性,同樣也是亞洲其他地區使用印花和染色工藝的原因。
在中國,織出來的棉紡織品處於市場的頂端,以模板印花、防染印花和木刻板印花方式生產的印染織物(藥斑布),在宋朝晚期就已經非常普及,圖案有塔、亭、人物和花卉等。它們迎合的是中檔市場,與為家庭消費而生產的各種廉價的粗布有所區別。東南亞在紡織品後期處理中結合了兩種不同的傳統:紗線扎染和蠟染(batik).紗線扎染是織布之前就用綁紮的方式對紗線進行染色,從而通過簡單的織布就能創造出複雜的圖案,這一技術在11世紀就已得到完善的發展。
蠟染則是用蠟來防止染料滲進布料,這一技術在11世紀廣為流傳,然而卻不清楚它發源於當地還是從亞洲其他地方傳入。棉布印花直到江戶時代才在日本得以應用,而「bengara」(-jima 或-gshi)(孟加拉條紋布或方格布)、「santome」(-jima)(聖多美條紋布)、「matafü」(-jima)(馬德拉斯條紋布)這類名稱,說明不少知識是從印度次大陸傳入的。
棉布著色,以及更多的是棉布印花的不同技術,從印度北部和波斯同時向東和向西擴散,進入亞洲其他地區,建立起當地的專業化技術。馬穆魯克(Mamluk)地區在14世紀使用模板印花,安納託利亞也在16世紀使用印度技術進行棉布著色和印花。據一位法國遊客皮埃爾,貝隆(Piere Belon)所見,在16世紀下半葉,伊斯坦堡已有不少紡織品印花作坊。在整個17世紀,由于波斯、印度和亞美尼亞專業工匠的遷徙,印花在錫瓦斯(Sivas)、託卡特(Tokat)等省會城市發展起來。
它們的產品,尤其是在都城之外完成的產品,質量雖然趕不上印度產品,但據另一位法國人皮頓·德·圖內福爾(Pitton de Tournefort)1717年的記載,它們已經好得足以讓莫斯科人和韃靼人「感到滿意」。與軋棉、彈棉、紡紗和織布技術不同的是,印染技術在17世紀之前並沒有傳播到非洲或者歐洲。它們一直屬於典型的亞洲技術,在印度佔統治地位的全球貿易中,亞洲棉紡織品正是因此而獨具特色。
印度在棉紡織業上的成功,並非沒有受到挑戰。在1200年到17世紀期間,歐亞大陸的許多地區的棉紡織業都發展得繁榮興旺。它們從南亞借鑑了如何栽培棉花的農業知識和如何加工這種原材料的專門技術。但是,它們的產業發展,卻保留了特殊的組織特徵、生產的專業化,以及與貿易和與國家的關係。
印度所享有的明顯優勢,既不是基於廉價的勞動力,也不是基於更好的技術。在棉紡織品生產上,印度次大陸無疑比其他地區具備更長的經驗,而且它所依賴的是組織有序的貿易體制。但它最重要的優勢,是掌握了布料的後期加工工藝,其水平中國、黎凡特和歐洲都無法匹敵。這一點,正是印度產品能夠暢銷整個歐亞非大陸的原因所在。
在15世紀末,當歐洲人第一次登陸印度之時,他們對棉紡織品的豐富程度感到驚訝不已。而僅僅三個世紀之後,歐洲的船舶卻將歐洲生產的棉布貨物卸載在印度海岸的同一處。1500年到1800年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如此急劇地改變了世界生產和貿易的版圖?這是歐洲緩慢而重要的佔領全球貿易與生產的地位轉換。聚焦於一個單獨的商品上,有助於解釋這種遠比棉紡織生產和貿易更為廣泛的轉變。近代早期這一時代,見證了將西方帶向現代工業社會的生產條件的形成,特別是在棉紡織領域。
對於西方的「分流」有各種不同的解釋。從棉紡織業的微觀角度來看,它表現為一種冗長而周期性的過程,這種過程取決於各種不同的因素,有些是歐洲內在的因素,而在大多數情況下,這種過程取決於歐洲與其他大陸建立的聯繫。在1500年以前,歐洲不大可能成為棉紡織生產和貿易的新興力量的候選者,因為歐洲大陸在發展成熟的棉紡織業方面並不算成功。事實上,當時紡織世界的顯著特點,是歐洲在羊毛、亞麻,甚至一定程度上在絲綢生產方面表現突出,而在棉紡紗、織布和後期處理方面卻較為落後。
在紡紗和織布的技術創新出現之後,棉紡織並沒有成為歐洲經濟的關鍵產業。該產業發展成為歐洲經濟和物質文化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是由於各種不同的原因。僅僅為了掌握基本的生產,特別是在開發高質量印花技術上,歐洲就花了大量的時間。與亞洲的貿易,使得歐洲了解了棉布的不同品種和消費者的審美。
為了給歐洲消費者和國際市場供應不同品種的產品,他們又進行了大量的實驗。這些多種多樣的因素具有年代順序,它使得棉紡織產業在歐洲的出現具有偶然性,同時也並不具備如很多西方工業化歷史所認為的那樣強的革命性。棉布是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步融入歐洲人的消費習慣當中,並給商人和生產者帶來財富的。歐洲就像一塊海綿,吸收技術和商業知識、獲取原料並轉換為產品。之所以如此,全靠歐洲大陸同世界上其他地區所建立的聯繫。
歐洲從疆域之外獲得東西的能力與眾不同,有時候是通過武力和掠奪,有時候又是通過科學探索或貿易手段。
結語
歐洲將來自美洲的棉纖維加入到非洲奴隸交易體系中、用歐洲生產的布料交換非洲奴隸、依靠亞洲的印花技術生產歐洲的布料,-歐洲將這幾種不同的因素與國內外消費者具體的口味結合在一起的能力可謂卓爾不凡。這樣的三角形式之所以重要,不僅僅在於它的複雜性,而且更在於其真正的全球規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