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春·風住塵香花已盡》
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
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當李清照吟出這個名篇時,南來衣裳早已綴滿了風塵。先是國破,接著家亡。先前夫婦唱和的情詞雖有高下之別,但金石書畫之同賞,畢竟是人生難逢的知己。但春色不管南北年復一年,人事卻非昨日,已全然改變。
孤身漂泊的女詞人,只能追隨著偏安皇帝的足跡避亂於金華。歷盡亂離之苦,多少事何止欲說還休,未曾開言已是淚流滿面!有多少痛楚堆積心頭,才鑄就了這般沉重的詞句?
當我在今夜秋燈之下,反反覆覆地品讀這一句時,思緒馳騁於千年前的暗夜,不由得想起了《紅樓夢》中香菱品詩的話:就像口裡含了幾千斤重的一個橄欖。是的,李清照詞中的點睛之筆,句句當得起曹雪芹這樣的評價。譬如這一句,即由詞人自身的經歷和感悟,提煉出了人們面對同一境地時的普遍感情。
「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詞人起筆處,一個憔悴的中年女子,子立於暮春的傍晚。殘春的景色總是讓人倍覺傷感,萬紫千紅的春花委地化塵,最易勾起似水流年的惆悵。易安此時隻身流離轉徙,觸景傷情,開篇一句既是寫實,亦為其華年正漸漸老去的暗喻。
基於此,「日晚倦梳頭」的懶散形象,將抒情主人公的心緒變得可以觸摸。在那個講究「婦容」的時代,一個女子竟然時至傍晚尚未梳頭!非如此鋪墊,不足以表現「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的沉痛情懷。
雖說城中春事已盡,但女主人公對春信還是關心的。「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聞說」並非實見,「也擬」只是心想;上闕歸結於沉痛心情的直寫,下閱卻承以內心的意念,這是「倦」在另一情境下的延伸,也是「事事休」的變奏。詞情至此,「欲語淚先流」的哽咽之聲尚未止歇,暗自湧動的愁情,由「只恐」一詞牽引,又漫渙而成無盡的悲哀。
「只恐」是下閥第三次出現的虛擬之詞,它帶出了一個誇張而貼切的比喻:「只恐雙溪猛舟,載不動、許多愁。」李煜以「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來稱量不可實指的「幾多愁」,賀鑄以「一川菸草,梅子黃時雨」把「幾許」閒愁形象化。
易安則以輕舟為體,以「載不動」對應,又以「許多」修飾「愁」,其愁之分量可謂壓倒前人。不僅以分量壓倒前人,李清照的這個言「愁」意象,可謂獨出心裁。她結合金華的實地、實物來寫,顯得既誇張又貼切,被元代戲曲大家王實甫加以化用。
王實甫描寫崔鶯鶯和張生長亭送別時,這樣描寫鶯鶯的心情:「遍人間煩惱填胸臆,量這些大小車兒如何載得起?」雖然這化用也堪稱高明,但船兒變成車兒,易安的首創之功還是很明顯的。
不必再分析這個名篇的修辭手段和白描手法,只說它的結構之特別。全詞只有上閥「日晚倦梳頭」一句為實寫,以此張本,下面皆為對情緒和心理的抒寫。然而在李清照高明的詞筆下,抽象的情緒和心理全都被具體化了,成為鮮明真切的藝術形象,真是達到了化抽象為具體的至境。「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無論開篇、過片還是結穴,當這首詞所有的意象都指向這裡時,夫復何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