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喻鎮榮
先秦時期百家爭鳴,使得散文發出了奇光異彩,邁入高峰。秦漢以後思想管制,散文奄奄一息,走入了死胡同。這一管,就經歷了一千多年光陰共八個朝代。直到中唐,出了韓愈,發起了恢復先秦時期光輝燦爛的古文運動。從此我們不僅有了唐宋八大家,還有了《陋言銘》和《愛蓮者說》這樣的不朽篇章。
韓愈不愧為古文運動的偉大領袖,蘇軾說他「文起八代之衰」,後人尊他為「唐宋八大家之首」,「文章巨公」,「百代文宗」,「泰山北鬥」等等。我是相當熱愛和推崇韓愈散文的。《馬說》是韓愈的名作之一,曾長期被選入中學、大學教材,在我的印象裡,《馬說》一文在八十年代曾大紅大紫,炒得炙手可樂。三十多年過去後的今天我重讀這個名篇,卻突然發現此文謬矣,請列文重讀一下這篇短文:
《馬說》原文
韓愈
世有伯樂,然後有千裡馬。千裡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故雖有名馬,祇辱於奴隸人之手,駢死於槽櫪之間,不以千裡稱也。
馬之千裡者,一食或盡粟一石。食馬者不知其能千裡也。是馬也,雖有千裡之能,食不飽,力不足,才美不外見,且欲與常馬等不可得,妄求其能千裡也?
策之不以其道,食之不能盡其才,鳴之而不能通其意,執策而臨之,曰:「天下無馬!」嗚呼,其真無馬耶?其真不知馬也。
韓愈活躍於使中國大傷元氣的「安史之亂」平定之後,這時候的大唐帝國已經是下山的太陽,所謂「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就是形象寫照。韓愈很想奮發作為,又曾任吏部待郎,相當於現在的中組部副部長。
由他來寫《馬說》這樣的文章很符合身份,更加合拍的是:韓愈三次進京參加科舉考試失敗,三次參加吏選失敗,三次給宰相上書未得到回覆,三次到當權者家登門拜訪被拒之門外,最後終於得到前宰相鄭餘慶極力為他播揚名聲,韓愈得以出人頭地。歷史也早已證明韓愈確實是品行兼優的超級人才,值得用上「久經考驗」等高大上詞語。
如此這番經歷,使得韓愈能創作《馬說》這樣的名篇,引起了一千多年來無數報國無門的仁人志士的感慨和共鳴,至少一直到三十年前這篇文章還是我們的必讀之作。
但願從此以後我們再也不要推崇這篇文章了,因為它在思想上把我們引入到死胡同了。
人和馬根本就是兩回事,在人的眼裡,馬雖然有優劣之分,但都是工具。而人既可以是人的工具,又可能是剋星,是盟友,變數太大!哪有馬那樣容易好控制。
韓愈同志在這裡自覺的作聖上的馴服工具、螺絲釘。聖上自然難以一一明察。而各位領導又何須明察?說不定,你是剋星,是攪屎棍呢!對於領導來說,穩定,穩中求升是壓倒一切的大事。馬是不會搗亂的,你韓愈同志不是上書請減免賦稅,又諫迎佛骨給領導添亂嗎?
而人對人的看法和人對馬的看法又是完全不同的,你只要是千裡馬,我不管你祖宗三代,陳年往事,好用就行。而對人就不同了:你以前地位很低呀,現在神起來了?你的學歷、家庭背景、陳年往事等等。我都知道,現在還想超過我?
人縱然有千裡馬的本事,但影響領導意志的因素比馬複雜多了。三十多年前的許多表格必有一個欄目:家庭成分。你懂嗎?
最最重要的是:韓愈同志因時代局限、知識老化、信息閉塞、眼光有限,他不可能懂得普世價值、機制競爭、民主選舉等等現代理念。千裡馬要勝出,要緊的是建設機制,而不是靠「伯樂」。「伯樂」在多數情況下是靠不住的。外國的總統都是靠不住的。
再說多了,你可能懷疑我有雄辯證了,或說我用今人眼光苛求古人。
好了,我再用《三國演義》的兩則案例來說明一下《馬說》的思想局限,來求證一下古文運動的偉大領袖也是有限公司,不可能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聖人。
第一個案例是《三國演義》第八十三回。
劉備率兵為關羽報仇,殺得東吳損兵折將,人仰馬翻,迫使孫權譴使求和,主動歸還荊州給劉備。無奈劉備執意不肯,一定要先滅吳,後滅魏,而東吳孫權這裡喪師失地「江南諸將無不膽寒」驍將甘寧亦亡命陣前。按常識找不到人才可以率兵抵擋劉備了,因此「權大驚,舉止失措」。
至此終於出現了伯樂,謀士闞澤薦陸遜掛帥抵敵劉備,結果一語驚醒夢中人,孫權當即贊同。
在這種情形下,「伯樂」的提議應該沒有問題了,事實卻並非如此,位高權重的「人大委員長」張昭同志卻不顧孫權的決定表示反對。資深謀士(政協副主席)顧雍、步騭也相繼表示反對,理由都不外乎小材大用。迫使闞澤情緒激昂,願以全家性命擔保,方才勉強得以通過。
闞澤的眼光堪比伯樂,而張昭、顧雍、步騭等人智商應該也不成問題,以他們的智商轉換成專業知識,應該也能識辨千裡馬和普通馬。而識人的時候則為成見所惑,因為陸遜的階級成份(書生),資歷(年幼望輕)等加以反對,內心深處則不願看到一個小字輩突然掌管國家兵馬,擔任「軍委常務副主席」。救國於危難,顯得這些「老革命」無能。而闞澤本身地位不高,偏見也少,更能有伯樂的眼光。但闞澤最寶貴的並非慧眼識人,而是能力排眾議,不顧各位領導和同事日後的責難,願以全家生命擔保「千裡馬」出徵,你能不能想像闞澤和陸遜縱然成功後,恐怕找茬子比感謝的人還多呢!
這樣的舉薦,伯樂會幹嗎?未必。薦馬沒問題,薦人則是問題。
「千裡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闞澤更難有,如果不是國難當頭,無路可走,闞澤會如此執著嗎?
闞澤的境界高於伯樂,這裡也有被逼和衝動。而羊祜從容不迫,默默奉獻,更加大公無私,境界又高於闞澤。
司馬氏滅蜀代魏後,建立晉國,只有東吳為敵。司馬炎命羊祜為都督,率兵拒吳,並伺機滅吳實現統一,羊祜到達前線襄陽後,墾田積糧,甚得軍民之心,和吳軍都督陸抗(陸遜之子)及將士禮尚往來,為滅吳統一積累了充分條件。而吳主孫皓失德,大殺忠臣,罷陸抗兵權,不能自保。羊祜因而上表伐吳,本可大功告成。晉主司馬炎卻因內部阻力未能採納奏表之議。羊祜病死前向司馬炎舉薦右將軍杜預率兵伐吳,司馬炎欣然接受。杜預得以出兵伐吳,實現了統一。當群臣慶賀聲一片時,司馬炎執杯流涕曰:「此羊太傅之功也,昔其不親見之耳」!
羊太傅即羊祜。司馬炎這樣說,一是因為羊祜為平滅吳國創造積累了優越的條件;二是因為羊祜是杜預的伯樂,在這些重要事實的背後,更讓司馬炎感佩和令人景仰的事情是,羊祜推薦杜預的過程和方法。
羊祜晚年,日漸體弱,申請歸鄉養病,並寫奏表舉薦杜預率兵伐吳,實現統一。並當面向司馬炎舉薦杜預,還說:「若伐吳,須當用之」。等於說沒有杜預就不行了,司馬炎大惑不解的說,你舉善薦賢,這是大好事啊。你為什麼推薦人才到朝廷擔當重任,然後又自行燒毀奏稿,不讓被舉薦人知道呢?羊祜說:「拜官公朝,謝恩私門,臣所不取也」。
羊祜的意思是說:「我推薦人家當官,讓人家私下感謝我,這是我做不出來的事情」。
羊祜向朝廷推薦人才,只是一心為朝廷著想,居然不讓被舉薦人知道是誰舉薦了他,真是一心為公,立黨為公。我們不必要和買官賣官現象去比較了。我真想知道那些向組織舉薦人才的人有幾個不是出於私心?有幾成公心?還有誰不會讓被薦人知道是我舉薦了你?恐怕有人並沒有舉薦人,只是做了一些走流程,形式上的事情,也會對新提拔的人示意:這一回是我舉薦了你。
杜預如果知道是羊祜極力舉薦他才有出頭之時,一定會感恩杜預感謝伯樂,有些人還會結成團夥。如果羊祜死了,杜預會覺得自己不欠誰的,不感恩朝廷。甚至覺得自己有功於朝廷,朝廷就會難以管理控制杜預。而杜預不知道是誰舉薦了自己,則會感恩於朝廷,報效朝廷。
羊祜真是無名英雄,極品官員!
鄭餘慶極力為韓愈播揚名聲,使得韓愈出人頭地,使得韓愈感慨千裡馬常有,伯樂不常有,尚若韓愈把羊祜和鄭餘慶做個比較,又會有什麼感慨呢?
無論如何,古文運動的偉大領袖韓愈同志的名篇《馬說》的思想不足為訓了。看來,還有很多東西需要反思,需要重新審視。
縱有伯樂,難有闞澤和羊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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