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會祥 別署竹堂,1965年出生,河南省襄城縣人。現為《書法導報》副總編輯、中國書協會員、河南省書協編輯出版委員會副主任、河南省中國書法院副院長等。著有《竹堂筆記》《筆法瑣談》《書法直言》《襄城》《曾經》《讀白蕉》《二王名帖札記》《書譜譯註》《竹堂閒話》《竹堂詩詞》等。
書腰心情
(外一篇)
■孟會祥
三十年前的平裝書,大抵沒有書腰。別說書腰,勒口也不多。後來世風日奢,勒口,護封,書腰,很是繁縟。
拙著《竹堂文叢》前後各5本,現在總共印了10本書。這10本書,都有一個書腰。通常,做書腰,總是把最能挑逗讀者的話印在上面,說白了,就是廣告。書既然拿到出版社去出版,當然是想讓更多的人讀,所以高聲叫賣,也不應該羞澀。然而我大概屬於靦腆不成器者,感到自己也沒有什麼值得吆喝的,所以在做書腰時,反而沒有了那種煞有介事要寫一本書的心情了。
有位老師說人矜持云:「裝得跟真的一樣。」這個「裝」字,會給有的人帶來莫名的快感,對我,則是一種煎熬。我不大看電視,主動去看的節目尤其少,到午夜,一天的工作結束,將進入「寤寐小輪迴」之前,坐在電視機前,手持遙控器譁譁啦啦地巡視一下各頻道,倒也真有催眠之效。這時候,常常看到醫藥或文博「專家」,唾沫星子四濺,金邊眼鏡後閃著綠瑩瑩的光,口若懸河,滔滔不絕,激動得像發情的母豬一般,以菩薩心腸勸人趕緊買他的東西,不然,輕則喪失千載難逢的發財機會,重則疾病困擾甚至斃命。當初,每看到這樣的人,恨不能手伸到屏幕裡去刮他的耳巴子,後來見得多了,倒真佩服人家裝洋蒜的本事。有這本事的人,才能適應這個環境,人競天擇,奈何奈何。
很多事情,都是在禮儀、形式中獲得認可的。大宦豎必坐高廣大床發號施令,才顯得莊嚴,誤國誤民,亦顯得肅穆;貪墨若蝜蝂,富可敵國者,在鎂光燈下、麥克風前說清廉,振振有詞;名家大師,長髮長須,腦袋昂昂然,顯得學問淵深,總而言之,必須裝得跟真的一樣。倘若乾坤大挪移,失其位失其勢失其碼頭失其幌子,在烏七八黑的大澡塘子裡,一邊搓灰一邊發為宏論,便不成個樣子,也不會有人信受奉行了。人這一輩子,見山是山,見水是水,談何容易?大部分人,矻矻以求者,也就是形式、禮儀的不同。你不弄幾個保鏢弄幾個狗仔隊弄幾個緋聞,怎麼會成為明星?你不會打五鬧臺耍花花腸子,恐怕也就真無其幌子無其碼頭無其勢無其位了。
一下子放下了,嗒然若喪,似乎茫無所知,甚至親手所寫的東西,也好像與我無關了一般。站在自己之外,照見初心,大抵是我寫書腰時的心情。每書一段話,一首所謂的詩,照錄如次:
《筆法瑣談》(筆法十二講)
筆法是書法的靈魂,它雖是技術,而技可進乎道,也便可以大有深意。學習書法,手眼相競,水漲船高,永遠沒有究竟,便是究竟。我雖不才,而嘔心瀝血於茲,是亦不敢妄自菲薄耳。
負暄籬下作閒談,指月傳燈興正酣。明日村前忙打水,歸來手挎一空籃。
《竹堂筆記》(一堆小紙條)
我打工的行當,與書法有關,與文字有關。平時,忽然覺得什麼有意思,就記下來。回頭看來,這就是我的年輪吧。這裡面,興許有學術性、文學性和思想性?卻沒有性,只有率性。
雪泥鴻爪跡斑斑,舛錯叢生不再刪。誰都平居多感慨,蒲團坐破即參禪。
《書法直言》(書法評論集)
信口開河去評,煞有介事去論,我覺得我懂書法,其實不一定。不管懂不懂,有話照直說,所以叫直言。即使是直言,說了也白說,所以是廢話。
雕蟲細事寧須論,典型具在大師門。當車我欲揮螳臂,艾艾期期作諍言。
《襄城》(散文集)
我寫散文,如攬鏡自照、自言自語。我覺得,我是故鄉的遊子,是世事的遊子,甚至游離於自己。偶爾,記可記之人,寫可寫之事,寫了就當下心安。
汝水隈城水一灣,薰風疊翠紫雲山。閒聽老輩消閒話,流宕他鄉幾時還。
《曾經》(隨筆集)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忙中讀書,閒時臨帖,朝花夕拾,心動風動。隨時所記,隨心所寫,所以叫隨筆。有人看,是隨喜;沒有人看,也只好隨便。
漫漫憶舊話曾經,夢裡莊生尚未醒。豈似風前烏桕樹,皓然明月立中庭。
《讀白蕉》(白蕉其書其文其人)
李剛田老師在談書法欣賞時說:「口誦其文,手楷其書,想見其人風採。」餘於復翁,臨其書,讀其文,仰慕其風度。見其書、見其文、見其姓字,便生崇敬心、親切感。噫!白蕉之愛,同予者何人?
相逢一面亦前緣,隔代依依豈偶然。今日泉流雖細小,前身照見月光圓。
《〈書譜〉譯註》(《書譜》的簡注淺譯)
《書譜》猶如《論語》,是大綱,是宗旨。寥寥數千言,說盡書法事,後人書論,大抵可有可無耳。讀書,宜截斷眾流,直取本源,枝蔓往往誤人。君若略可讀文言,則此書徑可付之一炬矣。
山川映發鏡中遊,坐對羲之與唱酬。半卷真經留後世,出關未必乘青牛。
《二王名帖札記》(讀二王法帖的心得)
文藝之事,眾生平等,各有攸宜,此所謂「人人皆可為堯舜」也。王羲之、王獻之,為書法之極則。學帖不學羲獻,如讀書不讀母語,畢竟怪誕。千慮一得,自謂頗值一碗胡辣湯錢,乃敢獻芹焉。
目送飛鴻出世姿,流觴曲水洗羊脂。煙霏露結猶龍鳳,唯有羲之與獻之。
《竹堂閒話》(散文、隨筆集)
偶有所感,以文字記錄,稱為散文、隨筆、筆記等,而且積習難改,這是沒有明心見性的表現吧。深夜獨對螢屏,自說自話,忽然纂為一輯,次第讀來,如披覽像冊,心裡五味雜陳。年屆知命,老了!
荒郊獨樹不成林,自有寒柯證鐵心。無喜無悲無妄想,無端悽愴淚沾襟。
《竹堂詩詞》(詩詞和散文詩)
「燕燕於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送於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感慨深,情境就深。在我看來,人生的意義就是詩意,這跟讀詩不讀詩、寫詩不寫詩,甚至識字不識字,關係都不大。
荒村小巷認芳蹤,一度追尋一度空。萬喚千呼終不見,風吹滿樹杏花紅。
清明將到,果然雨紛紛而下。杏花已經開過,想已落紅無數了吧。正好。
竹堂記
王子猷雲,不可一日無此君。蘇東坡雲,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吾不知竹之為草為木,蓋介乎草木之間也。草木之生也,破土而出,春風秋雨,漸長漸老,已而伐,已而朽,遂銷聲匿跡矣,原無須引為譬喻。而人生在世,亦呱呱墜地,春風秋雨,漸長漸老,已而誅,已而死,遂一抔黃土矣,所謂流芳遺臭,亦終將湮於劫波。草木老死而不自知,人則百般矯飾,恐修名之不立。於是賦其山川,興其風雨,比其草木蟲魚。於是雲介乎草木之間之竹者,甫破土而有節,乃有凌雲之志,乃虛其心,乃歲寒而不凋,乃不華不實;其根可箕,其幹可椽,可斷而為笙,篾而為筐,縛而為帚;其枝葉也,猶可筆而書,可箸而食,可籤而剔伶牙俐齒,可茶而清甘脂羶腥。
而予與竹之所謂德了無取,惟憶少時割草,嬉於臨村清溪竹林間,茫十數畝天地皆碧,身心俱清,四十年來,未嘗忘懷也。遂號竹堂。而宕遊他鄉,行腳為家,竹是子虛,堂乃烏有,所謂竹堂,姑妄言之耳。是為記。庚申正月十九日。
孟會祥書跡 衰柳白門灣,潮打城還,小長幹接大長幹。歌板酒旗零落盡,剩有漁竿。秋草六朝寒,花雨空潭,更無人處一憑闌。燕子斜陽來又去,如此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