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10月19日, 「帝國水晶之夜」尚未在納粹德國發生,但在上海的猶太社團,無論是賽法迪猶太人還是阿什肯納茲猶太人,仿佛都已聞到了來自歐洲的可怕氣息,他們與納粹黨人賽跑,提前做著迎接中歐猶太難民的種種準備。
這天上午9點30分,有個會議正在嘉道理洋行會議室召開,主題是如何安排和救濟源源不斷來到上海的猶太難民。
歷史資料表明,在上世紀30年代上海最有影響力的猶太宗教團體以及救濟組織的八九位權勢人物全來參加了會議,就連不可一世的維克多•沙遜先生也派了他的私人代表。
會議氣氛有些沉重,在上海的猶太頭面人物內心中的同情、悲憫等情感被喚醒,無論作為血脈相連的同胞,還是作為猶太文化中的一分子,他們都必須挺身而出。會上,維克多•沙遜的全權代表透露:沙遜在一個月之前,已無償提供蘇州河畔的河濱大樓,作為歐洲來滬難民的臨時接待站。此後又向同胞捐出了15萬美元。
河濱大樓,鐵大橋的河濱大樓,這是我將敘述的又一個上海小小傳奇。
河濱大樓位於河南路橋的北堍東側。最初的擁有者叫徐潤,他是寶順洋行的買辦。
徐潤出生在廣東香山。15歲那年跟隨叔父徐榮村前往上海,那是1853年,大清國還沉浸在昏昏沉沉的長夢之中。徐潤以冒險家的直覺,感覺到揚子江邊這片區域在未來有著無限可能性,而他的同齡人與前輩們,卻還在茅草屋中揉著睡眼抱怨公雞過早的打鳴。
19歲時,徐潤已在寶順洋行上堂幫帳,24歲時升任主帳,不久又接任副買辦一職。1868年,此時的他羽翼已豐,決意自立山頭,於是毅然絕然離開寶順洋行,在上海開出了寶源祥茶棧。
其時,上海的茶葉出口量佔全國出口量三分之二以上,寶源祥茶棧又是上海地區做出口茶葉生意中最大一家,徐潤因此成了茶葉大王。到1884年,他在房地產上投入的資本已高達200多萬兩銀子,不僅擁有3000多畝土地,還建有50多處洋房加上其它類型的房子2000多間,儼然上海灘房地產巨子之一。
然而,再聰明絕頂也會馬失前蹄,他沒有計算到中法戰爭的爆發,更沒有計算到上海的銀根會由此抽緊。徐潤不得不將他最看好的一個地塊——-蘇州河北的28畝土地以95000兩白銀的價格出售給沙遜洋行。他也不會知道,在他離世20多年後,猶太人沙遜,將這座大樓作為送給他猶太同胞們的一份厚禮。
拿到地塊後,沙遜洋行先是興建石庫門寶康裡。到1931年,沙遜家族的第四代傳人「蹺腳沙遜」來到上海,大手筆地請出上海灘最著名的建築事務所英國公和洋行來做設計,精雕細刻整四年,到1935年,宏偉無比的河濱大樓落成於河南路橋的橋堍下,成為當時上海灘面積最大的現代主義風格的美式公寓。
河濱大樓佔地面積約7000平方米,平面呈S型。樓高八層。牆體採用大塊防火石棉磚。房子內部和樓道之間均敷設了硬木細條拼花地板。有完善的獨立供暖系統和衛浴設備。此外,大樓裡還有一個長15米、寬9米、深2米的遊泳池,供中西住客享用。
(俯瞰河濱大樓,S型格局清晰可見。)
大樓落成後,入住套間的基本全是歐美僑民,也有少部分華人。其中既有李鴻章的外孫,也有黃金榮的孫女,用魯迅先生一句不免有些刻薄的話來形容,進入大樓都是「借祖上那份餘蔭」。
1938年8月。一艘龐大的海輪徐徐在上海靠岸,第一個來自奧地利的猶太難民踏上了上海的土地。他不知道,與此同時,他的同胞、賽法迪猶太人維克多•沙遜,或許正從70多米高的沙遜大廈頂層,思考如何幫助從歐洲避難來滬的同胞。他也不會知道,自己將被安置在河南路橋橋堍邊的河濱大樓裡。為了迎接像他這樣的難民到來,這幢雄偉的大樓已被撤空。
此後,每隔三個星期,便會有一條歐洲海輪停靠上海港。一直到1939年9月1日,德國人進軍波蘭,總共有8200名猶太難民來到這裡,他們手持「生命籤證」,在義大利的裡雅斯特等港口登上海輪,提心弔膽地來到上海。
於是我們可以想像這樣一幅場景:1938年的某個初冬早晨,一個叫尼維或阿列文的中歐猶太男子正站在北蘇州河路400號的河濱大樓大門前,正看著波瀾不興的蘇州河,河面上駛過一條條舢板,舢板上的中國船民對他做著和平的凝視。驀然地,他長嘆一聲,為自己和全家終於逃脫納粹德國的魔爪而感到萬分慶幸,也對上海的包容深深的感恩。
1949年之後,河濱大樓的原先居民紛紛離去,阿列文般的猶太難民更是早早地離開了這裡,現在,往往兩個甚至三個上海人家共享一個套間。1978年,八層的河濱大樓又加蓋三層,加蓋的全是小戶型,每層有96個套間,這讓大樓居民徒然猛增到700多戶。
(今日的河濱大樓,門前依然車水馬龍。)
現在的河濱大樓,是個既高端又低端的神奇所在。大堂地坪依舊鋪著黃黑兩色的大理石,上面還有兩個醒目的EB英文字母,代表河濱大樓的英文名 embankment building的縮寫;大樓電梯依然充滿英倫做派,到底樓大堂需按「0」而不是「1」;大樓內臨河戶型的房價,已經高到有價無市;樓裡還有40多戶無論春夏秋冬都穿西裝打領帶的國際友人,周邊會所、花房、咖啡館一應俱全。
(大堂地坪上的英文字母)
與此同時,大樓裡700個住戶沒有一個車位,在被老上海人用作「保姆間」的房子裡,四個平方米最多擠5個外來務工人員,一不小心,東西就堆到了公共區域有礙觀瞻。
當然,河濱大樓也有人人都歡喜的一面:它有上海老房子共有的優勢,層高近4米,雖然是酒店式公寓的結構,看上去南北不通,但三伏天裡站在總門口,不需要打開電扇就很涼快;物業管理費更是「便宜得不好意思說」,109平米的房子一個月所有的費用就30多元,性價比極高;出門是10號線天潼路站,慢行10分鐘可達南京東路步行街。大樓中不少已經僑居海外的子女想來接父母,老人家說「這裡多實惠,住慣了,不走了。 」
523室的住戶孫蘭儒老太太,曾在上世紀60年代做過河濱大樓的居委會主任。她記憶特別深刻的事情是:每當勞動節、國慶節和春節這三大節日,房管所便會發放一斤白蠟給居民,用於地板保養。
(經典的鋼窗)
河濱大樓的地板,是上世紀30年代經典的細長條木地板,鋼窗也是上世紀30年代的風格,是上海建築文化中典型的「鋼窗蠟地」。還有每套房間裡的鑄鐵浴缸,龍頭儘管已褪去許多色澤,但斑駁的、黃澄澄的顏色,還是能讓人回想起1935年那些繁花似錦的歲月。
(由周潤發和斯琴高娃主演的《姨媽的後現代生活》,不少鏡頭取景於河濱大樓的703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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