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瑪才旦是當代中國最具代表性和影響力的藏族導演,也是最接近電影大師的中國導演之一。出生於1969年的萬瑪才旦,首先是以小說家的身份聞名的,直到2002年他才進入電影學院學習,並於2005年完成他的第一部長片電影《靜靜的嘛呢石》,一舉獲得當年金雞獎最佳導演處女作獎。此後,萬瑪才旦佳作不斷,從《尋找智美更登》《老狗》《五彩神箭》到《塔洛》《撞死了一隻羊》,藝術也臻於成熟。《塔洛》《撞死了一隻羊》,包括11月20日起全國公映的《氣球》,均入圍威尼斯電影節地平線單元,並在國際國內獲得多個獎項。
《氣球》是萬瑪才旦從影15年來的集大成作品,也是他最接近大師的一次。
《氣球》海報
此前的確也出現了多部藏族題材的影視劇,藏地空間悠久的文化傳統、神秘的宗教傳說、獨特的地理風貌、與眾不同的民族風情,一直吸引著外來者的「闖入」和書寫。不過,這些影視劇裡的藏地空間,大多是一個「想像的他者」,不外乎藍天白雲、雪山草原、神秘的喇嘛廟、虔誠純粹的信徒等元素(不禁讓人聯想到時下藏族小夥丁真在社交媒體上的走紅)。從萬瑪才旦開始,他用本民族的視角,剝離了他者的身份,還原藏地空間原汁原味的生活和藏人真實的喜怒哀樂,審視現代化衝擊下藏族社會的內在矛盾和文化嬗變,並由此進入普遍的人性、信仰等議題的反思。萬瑪才旦和他帶動的一批藏族導演,將藏族電影帶入黃金時代。
《氣球》改編自萬瑪才旦的同名小說。藏區牧民達傑(金巴 飾),因衛生所發放的保險套被兩個淘氣的小兒子當氣球拿去玩,使得妻子卓嘎(索朗旺姆 飾)再度意外懷孕。
卓嘎與達傑
卓嘎並沒有生育的打算,她與達傑已有三個兒子,最大的兒子江洋上中學,兩個小兒子也馬上要上學了,學費負擔是個大問題,再次生育日子會愈發捉襟見肘。卓嘎想把孩子流掉。
達傑的小兒子把保險套當氣球玩
達傑並不同意妻子的決定。此前父親放羊時從山上摔下不幸去世,給亡人做法事的上師對達傑說,老人會再次投胎轉世到他們家。之後卓嘎檢查出了懷孕,達傑認為孩子就是父親轉世。卓嘎陷入兩難:她不打算生育,但投胎轉世的信仰、丈夫強烈的反對,她又必須保留胎兒。
轉世輪迴的傳說
對於漢文化地區的觀眾來說,生不生稱不上一個難題。但對於有強烈宗教背景的藏人來說則不然。宗教信仰對於藏人的生活生產習慣、婚姻、價值觀等產生了深刻影響。生育被賦予了宗教內容,它關係著轉世輪迴,就比如大兒子江洋一直被認為是奶奶轉世,因為他身上有一顆與奶奶一模一樣的痣,這就進一步強化了卓嘎肚子裡的孩子是剛去世的爺爺轉世的信念,也給卓嘎施加了強烈的宗教負擔和道德負擔。
從一個「生不生」的兩難,萬瑪才旦進入了他所擅長的藏族敘事:宗教信仰與個人選擇、民族習慣與外來文明、傳統與現代之間的衝突。《氣球》比萬瑪才旦之前的電影更尖銳,它大膽觸碰到生育與性、宗教與信仰等對於藏人來說敏感的話題,有影評人也將其與阿斯哈·法哈蒂式的兩難困境做類比。
「氣球」這個意象指向的,是生育之重與氣球之輕的悖論。傳統是重的,現代是輕的,宗教是重的,科學是輕的。二者之間並非不可相融,只是調和從來就不是易事。就像電影中的成年人對保險套羞於啟齒,他們一再說「羞死了」,甚至為此大打出手;但不諳世事的孩童,把保險套當氣球玩耍。
《氣球》也更多關注了女性處境,當卓嘎做出墮胎決定時,需要太大的勇氣。只是,如果據此認為《氣球》是一部表達女性覺醒和女性抗爭的電影,那也是極大誤解。萬瑪才旦的魅力,從來都是曖昧,而不是清晰。
一方面,雖然醫生勸卓嘎,「女人又不是天生就為了給男人生孩子才來到這個世上的」,但卓嘎主要不是出於自己的需求,而是考慮到家庭的負擔。她欠缺一種自覺的女性意識。
醫生建議卓嘎墮胎
另一方面,電影與小說最大的區別是,電影豐富了卓嘎妹妹香曲卓瑪(楊秀措 飾)這一支線。小說裡,她是一個虔誠的佛教徒,是個「覺姆」(尼姑),性格單純活潑。電影裡,卓瑪寡言靜穆,她是個有秘密的人,有著一段不堪回首的戀情,她的一心向佛更像是情感受挫後的一次逃避。她意外與舊時的戀人相遇,戀人將倆人的過往寫成一本書。但這段重燃的感情遭到卓嘎的強烈反對。
卓瑪與卓嘎
電影中一個頗具衝擊性的瞬間是,卓嘎把那本書扔到燃燒的灶膛裡,卓瑪想都沒想伸手去灶膛裡把書拿出來,並因此被燒傷。火中奪書,就是最熾熱的愛的箴言,但火焰將書燒毀,如同卓嘎扼殺了卓瑪的愛情。
卓瑪火中取書
觀眾無從知曉卓瑪究竟經歷了什麼,這是隱晦的,但卓嘎對卓瑪愛情的壓抑,又是清晰的。卓嘎在電影中就承擔了雙重角色:她既是宗教與男權的受壓迫者,但她又不自覺扮演著男權的角色,壓迫著另一個女性。她懵懂地想奪回屬於自己的身體控制權——尤其是在被丈夫扇了巴掌後仍執意去墮胎,但她同樣褫奪了屬於妹妹的戀愛自由。
《氣球》由此也彰顯出了它的複雜性:傳統與信仰從來不是輕易被打破或消除的,生活在其間的人常常處於無所不在的矛盾裡,他們虔誠同時也懷疑,他們勇敢同時又懦弱,他們接受變化同時又保守守舊,他們因信仰而堅定從容同時又混沌盲從。人們都是半推半就著往前走。只是作為弱者,女性始終是受傷害、被掠奪的對象。
卓嘎被丈夫怒斥
與其說《氣球》想要刻意去批判什麼,毋寧說,它只是想反映那種普世共通的困惑。這是貫穿萬瑪才旦作品的人文思考。但《氣球》更具「國際視野」,內涵也更豐富曖昧,大師氣象漸顯。
作為從小說家轉型為導演的成功個例,萬瑪才旦的電影風格,也具備充沛的文學性,藏地氣質浸透到他的美學裡。
他的影像極簡,大量的長鏡頭,鏡頭運動緩慢,蒙太奇幾乎消失。這對於看慣快節奏電影的觀眾來說,不是那麼容易適應。但極簡、極靜、極慢,卻是空曠荒涼的藏地的日常,萬瑪才旦試圖為觀眾提供一種沉浸式體驗。《氣球》在保留原有影像風格的同時,萬瑪才旦也第一次在影片中大量使用手持攝影,以表達人物內心焦灼不安的狀態。
瑪才旦的極簡裡也蘊含豐富變化。比如電影的構圖很講究,不少中景鏡頭的人物對話,均利用阻隔製造同一畫面不同人物的層次落差;色彩變化非常豐富,根據人物內心世界構造相對應的超現實想像空間,比如海邊捉痣、爺爺葬禮,繽紛多彩、神採飛揚。
電影結局時,很多疑惑仍舊懸而未決。卓嘎墮胎了嗎?不得而知。電影結局是開放式的,或許就連萬瑪才旦也不知道「完美」的答案是什麼、在哪裡、又該如何抵達。誠如他之前所說的,「我們都面臨著同樣的困惑,不知道該做怎樣的評判。我只是把這種狀態展示出來,包括我自己也在這種狀態之中。」
紅氣球高高飄揚
最後一幕,達傑為兒子買的紅色氣球在天空中高高飄揚,所有人都仰望著氣球。這仿佛預示著,氣球(保險套)所代表的現代文明和秩序,已然進入了藏人們的生活,它看起來那麼輕,卻又高高在上俯瞰著一切。信仰與傳統,需要找到與現代文明妥洽的相處方式;如此,它們在撫慰人們靈魂的同時,又不剝奪人們的選擇,傷害那些弱者。
《氣球》以其曖昧,訴說著萬瑪才旦對此的感傷與仁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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