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史使人明智,這話是英國人培根說的。其實中國人更懂得這個道理。中國的古人幾乎是把史書當作治國理政、待人處事的參考書來讀。到了北宋,大學問家司馬光主編《資治通鑑》,甚至直接開啟了參考書模式,書中不斷出現的「臣光曰」,擺明了就是寫給皇帝學習研究用的。
這部「皇帝的參考書」一共寫了1362年的歷史,上起周威烈王二十三年,下至後周世宗顯德六年,往事越千年,浩繁如煙海。這當然稱得上鴻篇巨製,二百九十四卷三百多萬字的空前規模,歷時十九年,成書不到兩年司馬光便積勞而逝,所言「臣之精力,盡於此書」應當是真心話。
在記錄歷史的同時,司馬光以深邃的眼光,分析帝王人臣的善惡,治國理政的得失,王朝興替的經驗教訓。其中不乏驚世醒人的歷代往事,振聾發聵的警句名言,使人過目難忘,品味不盡。歷代帝王將相、文人墨客,現代的政治家、學問家等,都對《資治通鑑》推崇備至。毛主席晚年曾對人講,他把《資治通鑑》讀了「一十七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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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下五千年,中國第一個朝代夏的建立時間是約公元前2070年,從那時算起中國歷史也有近4100年。那麼周威烈王二十三年,也就是公元前403年,歷經夏、商兩朝後的東周列國時代,一個看似當不當正不正的年份,又是怎樣成為司馬光選取的《資治通鑑》的起點呢?
翻開《資治通鑑》,開篇記述的是這樣一件事:「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初命晉大夫魏斯、趙籍、韓虔為諸侯。」中國歷史上著名的「三家分晉」,作為周王朝治下重要諸侯國的晉國,一分為三,新建立了魏、趙、韓三個諸侯國。《三國演義》說:「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似乎分分合合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但「三家分晉」如此引人注目,尤其引起司馬光的極大重視,這裡面自然是有著深刻的歷史原因。
周王朝實行分封制,周王為「天下共主」,各諸侯被授予領地,承擔拱衛王室的責任和義務。晉是周王朝的姬姓諸侯國之一,第一代國君系周武王之子、周成王之弟唐叔虞,可謂根正苗紅。
但是到了周威烈王(姬午)即位的時候,晉國已經被日漸壯大的卿族勢力把持,領地也幾乎全被韓、趙、魏三家瓜分,身為國君的晉幽公(姬柳)甚至還要去朝見他們。君不君、臣不臣的日子就這樣過了很多年,直到周威烈王正式賜封三家為諸侯,晉國名存實亡。
周王室的同姓兄弟,竟然被異姓臣下欺負到這個地步,國將不國。從政治倫理的角度看,這顯然是破壞了規矩,屬於極不正常的事件。
02
司馬光尤其看到了事件的嚴重性。他提了一個關鍵詞:名。「天子之職莫大於禮,禮莫大於分,分莫大於名。」這裡所說的「名」,就是名分,包括官階大小,地位高低,等等,被認為是最最重要的事情。
重要到什麼程度呢?司馬光舉了一個例子。
衛國的孫桓子率軍與齊國開戰,衛軍大敗。這時,有個叫仲叔於奚的衛國人挺身而出,救下孫桓子,立了大功。衛國國君論功行賞,打算賜給他一塊封地。於奚拒絕了,他說他想要「繁纓」,一種掛在馬脖子上的飾件。在當時,這種飾件只有諸侯才配擁有。孔子聽說了這件事,直呼太可惜了!如果這樣,還不如多給他一些封地呢!
按照孔子的觀點,「惟器與名,不可以假人,君之所司也。」意思是說,繁纓代表著名分,而名分是國君掌握的最重要的東西,是不能隨便送人的。
對於三晉魏、趙、韓來說,領地早已經擁有了,是靠著拳頭硬從晉侯手裡搶過來的,所以不存在賞賜封地的問題。他們缺少的只是「諸侯」的名分,就像仲叔於奚缺少的是繁纓。而從大夫到諸侯,代表著從奴才到主人的華麗轉身,是名分的巨大改變,用中國古代的政治術語講,那就是僭越。
03
改變名分的僭越,是性質很嚴重的大事件。在此之前,其實已經有三個案例。南方的楚國最早被周王室封為子爵,隨著國力不斷強大,國君熊通越來越不滿意自己的爵位,於是向周王提出加爵的要求,遭到拒絕。熊通大怒說「王不加位,我自尊爾」,乃自立為王,史稱楚武王。後來,吳國和越國隨著國力的強大,也效仿楚國,先後稱王。
這三個諸侯國直接把名分抬高到與周王室並駕齊驅,比三晉稱侯的時間更早,走得更遠,力度也更大,但是為什麼沒有入司馬光的法眼呢?
答案就在周王室。楚、吳、越先後稱王,並沒有得到周王室的同意,他們幹的是孫猴子自封「齊天大聖」的勾當,只是因為當時的周王室日漸衰微,自顧不暇,並沒有像天庭派兵將鎮壓孫猴子那樣去討伐他們。
三晉稱侯就不一樣了,他們竟然得到了周王室的認可,屬於正式任命。司馬光正是看到了這個不同點,認為「先王之禮於斯盡矣」,用於治國安邦的禮教走到了盡頭,這是一個重大的歷史轉折點。為了說明問題,他又搬出晉文公和周襄王的例子。
04
公元前636年,晉文公起兵勤王,誅殺了叛亂的姬帶,迎周襄王姬鄭還都。立下大功的晉文公向周襄王提出一個請求,希望自己死後也能採用只有天子才能使用的「隧葬」儀式。周襄王沒有答應,還用話狠狠敲打了他一番。晉文公害怕了,從此斷了非分之想。
晉文公是誰,春秋五霸之一,實力不可謂不強大,但他還是沒有僭越的膽量。司馬光認為,正是因為像晉文公和周襄王這樣,諸侯心存敬畏,天子堅持原則,始終名分不亂,周王朝才能歷經數百年而不倒。現在三家分晉,不僅僅是魏、趙、韓作亂,根本的還是周威烈王喪失原則,把殘留的一點點名分也給弄丟了。「故三晉之列於諸侯,非三晉之壞禮,乃天子自壞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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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臣光曰」的大段文字可以看出,一千多年之後的司馬光,仍然對這件事耿耿於懷。作為儒學大師,他百分百信奉孔子的話,認為像繁纓這樣的小物件,以及葬禮的儀式等等,都關係到名分,關係到國家的長治久安。他要給皇帝寫參考書,先從他認為最重要的「名分」說起。於是,壞了規矩、毀掉名分的周威烈王就是最好的反面教材。
司馬光開始編寫《資治通鑑》的時候,正是他強烈反對王安石變法,政治上不得志之時。自請外放,後又辭去官職,專心修史。即便這樣,他依然保持著封建士大夫的強烈忠君之心。他為皇帝解讀歷史經驗教訓,第一把鑰匙就是「名分」,可以說用心良苦。這當然有其固執地反對改革、維持現狀的考慮,本質上也是為了維護封建地主階級的利益,但我們從中依然可以感覺到,有目光如炬,穿越千年迷霧,努力探尋著歷史的密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