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夏極窮忙,
日檢醫書校藥方。
甫得木瓜治膝腫,
又須荊芥沐頭瘍。
——方回《病後夏初雜書近況十首》其七
其實,到今天為止,我仍然沒看到過田野上生長的荊芥。我與此物的因緣,都是發生在餐桌上。
第一次與之相遇,是十多年前了。也是盛夏時節,與朋友相聚於古樓附近的一家飯店,侍者端上一盤冷拌綠葉菜,量雖不多,卻支楞奓沙的,看上去好特別。問之,說此乃荊芥。老實說,那是我第一次聽到將這兩個字連在一起說,所以連連詢問,直到弄清此物何來,以及二字如何書寫,才算罷休。恰好桌上有人對此物略有了解,滿足了我的好奇心。據說此品盛行於河南,本地與河南接壤,所以也沾染了一些。夾一莖荊芥放入口中,細細咀嚼,慢慢品嘗之後,體會了屬於荊芥的特別味道:有些辛香,也有些怪異。對於初次接觸的我,雖不是不能消受,卻也沒有立馬喜歡上它。不過,現在想想,我還得感謝那一盤綠色,有了它,才知道世間尚有此物。
此後的日子裡,一直沒能再得相遇,甚至都不曾想起過它,真所謂相忘於江湖了。其間,我也曾經數次來到河南地界,與那邊的朋友相聚聊天,也許時令不巧,要不就因為那邊朋友殷勤的考慮,以為山東人消受不了此味,特意不令出現。奇怪的是,竟也沒聽到他們說起。
一直到了前日,聊城大學趙勇豪教授微信我,說晚上有一頓面,比較特別,問我有無興趣。於是來到衛育路棉麻公司院內的小樓上。那天到得早些,將戶外樓梯旁邊的那株法桐樹,看個一清二楚。那樹居然如此粗壯,且為了避讓樓房,知趣地向東南方向傾斜著。其枝密葉茂,幾將整個西樓,門門窗窗,遮了個嚴嚴實實,真叫密不透風了。樹能這般揖讓有度,人能如此寬宥容忍,頗為罕見,這,既是樹的機緣,又可見人的情懷。只看這梯這樹,我已經滿心歡喜了。
飯店就隱藏在二樓。
這家飯店由鼎鼎大名的「劉焗掌」一手經營,其「劉焗掌的大腸」與「撩老漢」,本是業內一絕,特別經過趙教授撰文傾力推介,早已名噪一方。劉焗掌雖非專業廚師,卻是飲食烹飪上的有心人。他既然以荊芥相招徠,那一定有他的道理。
趙教授後至,進門掏出一個白色透明塑膠袋,遞與劉焗掌。眾人一嗆嗆,知道那其中所藏,即是荊芥。蓋是當初,劉焗掌淘來了荊芥種子,分與趙教授一些回去種植。劉乃行家裡手,而所種菜園中者,居然沒有出苗;趙教授原是書生,將種子撒在自家門前,卻出綠瑩瑩一片,且長勢甚好。故爾劉焗掌掂著手中的荊芥說,你那裡地好。故這荊芥也是特殊的荊芥了。
上次與荊芥相遇,人與心都未免木木的,沒有什麼感覺。打那以後,與植物的交集更多,興趣亦更濃。加上此事關乎趙教授與劉焗掌兩位名人,於是整個兒心神,全給撩撥起來。不等將荊芥送入灶間,先從中抽出一莖,放在碟子裡,一邊研究,一邊與身邊坐的畫家李勇先生分而食之。我分得兩片葉子並一截細莖,咀嚼之間,味蕾馬上回憶起十幾年前之事,那種香與辛,那種輕輕怪異味道,忽然溢滿了口腔與大腦。
席間的荊芥為兩吃,一是荊芥拌黃瓜,二是荊芥涼麵。
菜品上桌之前,劉焗掌這邊已經做足了鋪墊。黃瓜如何選材,如何去皮,如何
切塊,鹽有什麼講究,醋有什麼門道,特別是麻油,更是如何如何。待上來看時,黃瓜是三角丁,荊芥是整片葉,玉白透碧,綠葉蔥蘢,大夏天的,病懨懨的胃口,立馬給它撩得如生龍活虎,少不得已經饞涎津津。夾一塊黃瓜品嘗,黃瓜的自身之清香,染上荊芥之氣息,佐之以麻油的綿柔厚道,由舌尖直上鼻端,再由口腔蔓延開來,老實說,那已是此生所不曾遭遇的味道,如此陌生而又溫和。
美中不足在於,黃瓜柔綿有餘,脆爽不足。劉焗掌解釋道,此乃今天下午才從自家的菜地摘回,雖然絕對天然環保,卻因給太陽曬了一個正午,回來後為了不失自然之氣,沒敢放入冰箱降溫,雖在廚房晾了幾個小時,那股溫吞之氣猶未退盡。如果早晨摘瓜,那口感味道,還要誘人些。
荊芥涼麵也不複雜。基礎即為「什香涼麵」,最後多出一大碟冷拌荊芥而已。胡白蘿蔔手自醃制,細丁碎切,柔韌異常;西紅杮亦自家栽培,絕對無關化肥農藥;麻醬麼,卻有可靠來源渠道,不必擔心真假。平時吃涼麵,我最愛黃瓜絲,以其淡而味永。黃瓜此時不必去皮,皮雖澀,卻最富黃瓜的清香。各種輔料添畢調勻,再雜以荊芥葉片。於是,黃瓜之香與荊芥之辛合為一體,讓吃飯剎那間變成一種審美,一種悠遠的享受。
一邊吃著,我一邊暗自琢磨。荊芥之於食材,其地位大抵與芫荽略同,在調料與主材之間。然而芫荽所配,似是葷素皆宜,實為配葷更佳;如荊芥者,以我粗淺的體驗,覺得它似乎更宜素淡。芫荽之意強烈而短促,其作用在於發主料之味;荊芥之韻則縹緲而悠長,功效端在染己之味。一為屈己奉人之君子,一為獨立不移之狷者。於是深幸今日得復嘗此菜,真恰似偶然結識了一位高人。其人高雅絕俗,絕無肥膩顢頇之象,更少有煙燻火燎之氣,多的是清新自然、質樸野性之香。與之相處,正如立碧水之岸,處濃蔭之下,吹衝襟之風,一時讓人塵念頓失,俗心得洗,少不了連人都要換一種面目呢。
由盤子裡的荊芥,聯想到地裡的荊芥,便想到趙教授家去現場看看。對於植物,我雖然不拒絕餐桌上的,更喜歡的還是野地裡生長著的。以為那才是自然合理的東西,那才是有生命的東西。劉焗掌聞言,取來兩袋種子,一與勇豪教授,一則遞與我。說,你自己種一下,不就什麼都有了?我一想可不是嗎,雖然偌大地球,並無我立錐之處,陽臺上的花盆,還是小小的用武之地吧。
荊芥據說是河南人的愛物,卻也並不妨礙其他地方的人對此物的喜愛。據說安徽阜陽,就以鍾愛荊芥聞名。阜陽人認為,荊芥原為藥物,第一篇關於荊芥的論文乃阜陽人所寫,從此才漸得蔬菜界認可。在阜陽人眼裡,荊芥乃阜陽的特產,在外地就算有幸吃得到,也不及阜陽荊芥味道正宗。他們甚至說,「假如你在外地見到一片荊芥叢,十步之內或有阜陽人。」既然如此,那荊芥為什麼不能成為我們山東人的愛物呢。
荊芥為唇形科荊芥屬植物,多年生草本。又名假蘇、姜芥、香荊薺、線薺、四稜杆蒿等。漢代已將「假蘇」著錄於《神農本草經》,居草部;其文曰:「假蘇,味辛溫。主治寒熱鼠瘻瘰癘生瘡,破結矛氣,下瘀血,除溼痺。」唐人蘇恭撰寫《唐本草》,將荊芥移之入菜部;李時珍《本草綱目》復將荊芥置之「芳草類」,與木香、白芷等五十六種植物並列。《本草綱目》【釋名】:假蘇,又名「姜芥、荊芥、鼠蓂。蘇恭曰:『此即菜中荊芥也,姜芥聲訛耳。』時珍曰:『按吳普本草云:假蘇一名荊芥,葉似落藜而細,蜀中生啖之。』曰蘇、曰姜、曰芥,皆因氣味辛香,如蘇、如姜、如芥也。」蜀人生啖,與今人的吃法大致相同。
壽鏡吾之子壽洙鄰解釋三味書屋:「三味是以三種味道來形象地比喻讀詩書、諸子百家等古籍的滋味。幼時聽父兄言,讀經味如稻粱,讀史味如餚饌,讀諸子百家味如醯醢。」其出處據說可能是宋代李淑《邯鄲書目》所言:「詩書味之太羹,史為折俎,子為醯醢,是為三味。」這裡都是以飲食比況讀書。受此啟發,我們也不妨拿歷史人物做比,如孔孟則像五穀,屈原、杜甫像水與鹽,太白、東坡像酒,而黃山谷、傅青主這類人物,身上似乎多少散發著荊芥味道。
據說在河南,流行這麼一名話,叫做「吃過大盤荊芥」。不明就裡的人,聽出的只是字面的意思,其實人家的意思是說一個人見過大世面。到目前為止,我與荊芥的因緣有限,所食也不過兩小盤,且所種植的荊芥還沒有出土。兼之半生偏居小邑,所以如敝人者,自然不屬於那種吃過大盤荊芥的人。
2016-6-30
未經作者授權,不得轉載。
ID:zdnansh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