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幾十年，越來越多的女性領導者在以男性為主的管理世界裡打開了一片天地。她們憑藉卓越的能力和廣闊的視野，遊刃有餘地管理企業、領導團隊，卻常常過得不那麼快樂，甚至陷入焦慮、抑鬱的沼澤。中歐國際工商學院會計學教授許定波一直以來十分關注女性領導者的職業發展和身心健康。他認為，女性管理者要培養積極思維，堅持做時間的朋友，也要懂得享受家庭生活的快樂，接受生活中的各種不完美，不要讓過時的社會規範和期望成為束縛自己的枷鎖。女性領導者在作為一名成功的管理者之外，還應是一個幸福、快樂的人。這些觀點，對男性領導者們也同樣具有參考價值。
為什麼需要關心女性的心理健康？
這是我第二次在中歐校友活動中做關於女性領導者的演講。上次是2015年中歐北京校區舉辦「女性新力量」論壇，當時我講的主題是「中國女性領導力與女權主義」，講的觀點是「Empower Women」，為女性賦能。
我期望女性領導者們把企業搞好，把管理和各方面的事情都做好，希望你們勇敢一點、膽子大一點、要「偏執」一點。這就是為什麼我推薦你們看《只有偏執狂才能生存》這本書。
安迪·格魯夫（Andrew Grove）是英特爾的前董事長、CEO。他在這本書裡提出，只有偏執狂才能生存。一個企業家不能太正常，也不能太快樂，應該時時刻刻為世界、企業和個人的未來感到焦慮，這樣才會冒險和創新，企業才會進步。他的觀點和熊彼特是一致的。
熊彼特在1911年撰寫的德文版《經濟發展理論》中提出：創新型企業家是推動社會前進的三大生產要素之一。熊彼特式的創新企業家的特點是：
一個典型的創業者並不是為追求財富所驅動
他必須有遠見，而且有好的直覺
他不會滿足現狀，為了新的創造而願意摧毀舊世界
創建一個私人王國的夢想
佔領的欲望，戰鬥的衝動
要證明自己超越對手
享受追求成功的過程，而不是成功所帶來的果實
有膽識，勇於冒險，挑戰困難！
創新的快樂：能量和獨創性
這些都很重要。我2015年的演講就是希望女士們要有這種精神，要在傳統的男人統治的世界裡為自己打出一片天地。我認為這是對的，但是今天我想換一個角度來講。
現代社會出現了很多心理問題，比如抑鬱症，所以除了做一個成功的管理者之外，我還希望你們做一個幸福的、快樂的管理者。
今天我講的重點就是大家的身心健康問題，不光是我們自身的身心健康，還有我們的女員工，我們的姐妹、妻子、女兒和女同學們的身心健康。我不只將你們當作推動社會進步的勇敢的革命家，還要考慮你們如何才能過得更加幸福。
我夫人李玲教授是研究中國醫改的。受她影響，我也非常關注抑鬱症。抑鬱症既有生理方面的，也有心理方面的，它是大腦功能的失衡，更是心理和思維方式的失衡。
根據世界衛生組織的數據，全球有3.5億人正在忍受抑鬱症的折磨，美國約有1800萬成年人有不同程度的抑鬱症，中國抑鬱症人數超過9500萬。中國的比例比美國高，並且中國的統計數據中沒有完全體現那些被忽略的鄉村女性患抑鬱症的數據。女性抑鬱症平均發病率為5.1%，男性為3.6%，這就是為什麼我們需要更加關心女性的心理健康。
為什么女性有這麼高的患抑鬱症的比例？
第一，各種不確定性帶來的焦慮。現在無論是男性還是女性，面臨的不確定性都大大增加。導致抑鬱症的一個重要因素就是對未來的不確定性。這就是為什麼生小孩後會容易得抑鬱症，因為你不知道如何去面對一個新的生命。產後女性得抑鬱症的概率要比一般情況下高很多倍。
第二，女性擔負著不斷提高的家庭、企業和社會責任。原來男人做的事情現在很多女性都在做，但原來女性做的事情現在男人很多還是不願意做，導致女性身上擔負的責任比原來更大了。
第三，新舊社會規範（Social norm，指人類生活的規則、標準）的糾結。對於社會規範的變化，男人調整得比較快，女性則更加矛盾糾結，既囿於舊的社會規範，又承受著新的社會規範的壓力。
第四，男人的「不容易」或者說「不爭氣」。
當然，還有很多其他原因造成女性現在的焦慮感和患抑鬱症的比例大幅上升。
我們看一下怎麼去克服這些問題。
正能量的威力
第一，積極思維非常重要。大家可以看看身邊，有的人非常有正能量，能給別人帶來希望和幸福感。有的人負能量比較多，讓別人很難受，自己也不好受。經濟學家也研究不同的性格特徵對未來創造力等各方面的影響，普遍的發現就是正能量的人要比負能量的人幸福得多，成功的概率也大得多，最重要的是，正能量的人可以帶著一幫人一起做事，把事情做成功。
第二，你應該在重大原則問題上堅持自己的正確立場，但是也要友善對待你的不完美的領導、下屬、朋友和工作單位，接受不完美。嫉惡如仇是一件好事，表示你有正義感，但嫉惡如仇常常也是心理問題的一個重要來源，會造成抑鬱症。美國歷史上最聰明的總統之一——尼克森在1974年8月9日宣布辭職時的講話中有這樣一句話：「永遠記住這點：別人也許會恨你，但如果你不去恨他們的話，他們贏不了。如果你也去恨他們，你會毀滅自己（Always remember, others may hate you, but those who hate you don't win unless you hate them, and then you destroy yourself）。」這就是為什麼我要你們在重大的原則問題上要堅持，但是不要那麼嫉惡如仇。
第三，就是厚臉皮的「Vital」功能。我想了很久，最後選擇了「Vital」（至關重要）這個詞，就是為了強調厚臉皮的至關重要的作用。在這一點上我很佩服希拉蕊，為什麼呢？大家想想希拉蕊受了多少委屈：她最好的朋友自殺，別人誣陷說是她殺的；柯林頓的醜聞；在政治上，美國共和黨人用很極端的辦法整她。而希拉蕊呢？第一，她始終堅持自己的原則；第二，她沒變瘋或變抑鬱；第三，她該幹嗎還是幹嗎。我覺得她真的值得我們學習，尤其值得我們中歐的女同學學習。我們不談她的政治觀點如何，只談她的意志和在極端困難的環境下還能保持自己對生活的正面態度。
我的夫人李玲教授也有這樣堅定的意志。她2003年回國，2005年開始搞醫改。原來中國醫療改革的方向是市場化，但是醫療領域有很強的特殊性：首先，其他市場是有錢多消費一點，沒錢就不消費。可是窮人和富人都會生病，不存在窮人沒錢就不生病，這決定了醫療領域和其他領域不一樣；其次，醫療領域還存在信息不對稱和道德危機等問題。
在醫療領域，全世界主要的模式是公立醫療，由政府主導，這是現在很多學者、領導和老百姓都接受的，李玲教授也一直堅持這種模式。但當2005年李玲教授提出這個觀點時，曾經深陷罵聲與質疑聲中，因為當時的主流觀點認為只要市場化就能解決中國的醫療問題。我的一個著名經濟學家好朋友還出了一本17篇文章的書，指名道姓地批評李玲教授，而且還不厚道地籤名後送了我一本。但是這麼多年來，李玲教授堅持扎紮實實做研究，到地方做調研，真正深入去看醫院、製藥廠怎麼做，分析總結地方醫療制度的差異。她的堅定，為中國醫改作出了很大貢獻。
把時間當作最好的朋友
很多女性認為時間是自己的敵人，我認為不對，應該把時間當作你最好的朋友，因為時間會讓很多「重要」的問題變得不那麼重要。
糟糕的事情，時間可以幫你解決。比如我有一次犯了一個很尷尬的錯誤，我自己很長時間都耿耿於懷，但過了幾年之後卻發現，當時在場的其他人都忘記了這件事。所以你們一定要相信，無論你的問題現在看著有多麼大，無論現在犯的錯誤有多麼糟糕，時間真的可以幫助你解決。
好的事情，時間可以幫你放大。這就是我們講的複利（Compounding Effect）。做生意的都知道複利，它會放大我們的投資。我們的生活和工作也有正面外生性和溢出效應，它們可以放大你未來的成功，所以我認為不要浪費時間等待創造輝煌戰績的機會。
很多時候，很多人都希望挑選一個行業/項目，做了之後可以創造輝煌，很多人把自己最好的時光浪費在等待這個偉大項目的出現。我認為你可以等，運氣好的話也許可以等得到，但我更希望大家為自己設立可實現的「小」目標，給自己安排能夠完成的、一步一步可以做成的事，把它做好，因為時間可以把你每天不懈的和平凡的堅持變成巨大的未來成功。很多成功的人就是因為能夠激勵自己這樣做，才最終取得了成就。
另外，世界上會有許多糟糕的事情，我們是通過Revolution（革命）還是Evolution（進化）去解決呢？我年輕時特別相信Revolution，但是隨著年紀增長，我越來越相信Evolution。Evolution也能解決問題，但不是用推翻式的方法來解決。「進化」常常比「革命」更有效。如果你更相信Evolution，而不是Revolution，你的心情會更好，得抑鬱症的概率也會小很多。
再跟大家講講複利的威力。
假設你每年掙10萬元，堅持30年，最終的收益不是10萬乘以30，因為還有複利的存在，所以如果每年掙10萬元，保持10%的複利率，根據複利的公式，30年以後會變成1645萬，這就是複利。複利就是告訴大家要與時間為友，要相信時間，相信未來。
反過來也一樣，複利可以把一項巨大的成本變成一個很小的現在成本。我有次給MBA學生上課，開車的路上打開收音機剛好聽到劉德華唱的《愛你一萬年》，當時剛好是我跟李玲教授結婚20年，我就在想如果有12%的貼現率，愛她二十年與愛她一萬年的成本到底有多少差異？現在又過去15年了，我和李玲教授已經結婚35年了。
剛才我們算的是未來值，現在我們算的是成本。N是多少期，r是貼現率。
這個數字我給大家算一下：
PVA(35,12%) = 8.176
PVA(10000,12%) = 8.333
8.333/8.176 - 1 = 1.93%
假設我跟李玲教授結婚的時候，心裡願意多花1.93%的成本，我就可以愛她一萬年了。
我正著算、反著算，就是為了要讓你們看到，時間對未來的收益和成本可以有多麼大的威力，所以一定要相信時間能幫助你解決問題。解決抑鬱症的一個要點就是要對時間有信心，不要把時間變成你最大的敵人，而要把時間變成你最好的朋友。
家庭是快樂的源泉
你永遠不會高估一個相互支持的家庭對個人心理健康的正面作用，也不會低估一個糟糕家庭對個人心理健康的危害。建立一個能夠給你帶來快樂和支持的家庭非常重要，但是有時候這是很難做到的，所以我還要加一句，不要將太多的期望放在找到一個完美的男人上，這樣的人是找不到的。比如，我在當中歐隊團長參加戈壁挑戰賽的時候，表現真的很好：又給參賽同學們搭帳篷，又帶著他們跑步，又寫詩，又拿冠軍……我在戈壁裡是個完美的男人，但是你們問一下李玲教授，就知道她是一個「苦大仇深」的女人。
一個女人最容易犯的錯誤就是想改變自己身邊的男人。一個男人真正的毛病是改變不了的。很多女人最後心理崩潰或者得抑鬱症，都是因為想要改變自己身邊的男人，最後發現沒法成功。最糟糕的是你成功地改變了身邊的男人以後，他不喜歡你了。這個男人被你改變了許多，他的市場價值增加了，但是他這麼多年忍受你對他的改變時，憋了一肚子火。所以我的建議是：你可以嘗試將你身邊的男人變得更好，但是千萬別太努力。這是我做了國內國外大量的樣本調查得出的結論。
還有，不要將你所有的希望，尤其是你自己未實現的夢想都放在孩子身上，因為這會給孩子帶來巨大的心理負擔。我女兒是個非常優秀的女孩，漂亮、善良，她是哈佛的本科生、芝加哥大學的研究生，工作也不錯，我是發自內心為我女兒感到自豪，我和李玲教授也不會給她壓力。但是也不知道我心裡哪個角落裡面，可能真有一點點想法給她帶來了壓力，我女兒能感覺出來。她和我說：「爸爸，你看我一眼我就知道你心裡有多麼失望。」
所以一定不能把你自己沒實現的夢想都讓孩子去幫你實現。因為只要有這個想法，你就會把它變成行動。然而很多人卻不明白這一點，把小孩整得「生不如死」，這樣做最糟糕的是會把自己的抑鬱症傳給下一代。
要學會如何與一個不完美的男人和小孩一起生活，忍受和忽視他們的缺點，享受他們的愛和支持。最好的不是「忍受」，而是「忽視」，如果能做到這一點的話，你永遠都不會得抑鬱症。最後你會發現，所有的這些忍受都是值得的，因為他們會給你帶來無窮無盡的愛和支持。
最重要的是接受一個不完美的自己！抑鬱症其實不是你對環境不滿意，不是你對家人不滿意，而是你對自己不滿意。So be kind, be nice to yourself（善待自己）。
社會規範的變化
社會規範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我比較早熟，16歲就開始談戀愛，這點現在很多小孩都會認為很正常。但我真的是相愛兩年都沒有拉過女朋友的手，這點現在的青少年就無法理解了。未來的社會規範與今天的規範也會很不一樣，會變得更快，快到我們可能都無法接受和認同，所以不要讓自己在心理上和情緒上陷入過時的社會規範和社會期望的困境。我覺得這點男人比女人做得更好，因為女人容易想得太複雜。這句話你們一定要記住，不要讓過時的社會規範和社會期望限制自己。
我曾經跟我女兒認真討論過這個問題。過去四十年，社會已經發生很大的變化，未來還會有很大的變化，最重要的是你要讓自己現在行為上的改變跟人類社會未來的發展相一致，而且這種變化和發展是會給你帶來快樂的，是會使社會進步的，只要符合這幾個條件，你現在去做，不會犯錯，不會有問題。現在那些觀念過時的人怎麼說，你為什麼要在乎呢？
顯示性偏好理論
人們經常將堅持作為一種美德，但是經濟學家們也有不同的觀點。經濟學裡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則叫顯示性偏好理論。經濟學家有時可能會分析上百個因素，通過計算和運用各種複雜的公式來進行各種分析。但是顯示性偏好理論不需要這些複雜的計算模型，你只需問自己一個問題，你做這件事開心嗎？
如果一件事情你做得很開心，這就是你應該做的事情。如果一件事情你經過反覆努力嘗試還是看不到收穫，而且你自己越來越不開心，這件事很可能就是你沒有比較優勢的事，就是你需要作調整的事，是你需要改變的事。
同樣，對人也是一樣的。如果有一個人，你想和他維持好的朋友關係，但是你做了巨大的努力後就是感覺不到正能量和快樂，對這樣的人，你就要保持距離。
我們經常會聽到：「我不能離開他，因為我已經付出了幾年的青春和他在一起」，「這個工作我不能放棄，因為我為這個工作付出了不少心血」……無論你過去花了多少青春，無論你付出了多少努力，如果這件事情在未來不能給你帶來幸福，這種關係就不應該維持。
管理會計學有一個非常簡單但是又非常有威力的概念叫做沉沒成本，即過去發生的事情，你的資產負債表上資產的帳面價值，不應該影響你未來的決策。過去的付出，不是維持一個糟糕關係的好的藉口。現在很多人進入了一種惡性循環的漩渦，就是因為沉沒成本。
同樣，中國的許多投資者也想不明白這點，總是想著這個股票是20塊錢買進的，現在是10塊錢，所以打死都不出手。股票是否出手應該看的是它未來漲的概率大還是跌的概率大，至於它是30塊錢買進的，還是5塊錢買進的，都是沉沒成本。這個理論非常重要，當然要做到這點並不容易。
保持開放的心態
很多時候，很多人知道自己需要做出改變，但是無法改變。原因是什麼呢？
心理學家告訴我們，人類有將自己放在一個殼（shell）中保護起來，呆在一個封閉的舒適區（comfort zone）的傾向，當有風險時，我們不願意面對這個風險，不願意去接觸外面的世界。但是要知道，無論我們在這個殼裡面還是外面，外面的世界始終存在，如果不打開外殼，你就沒有接觸外面的機會，如果沒有風險，你就沒有回報。所以你一定要勇敢一點，要主動一點，打開自己的外殼，接觸外面的世界。
如果不做這個調整的話，你不可能成為一個偉大的企業家，也不可能變成一個幸福的人。一個人幸福與否和你與外面世界接觸的支點的數量和差異性成正比，這些接觸有助於我們保持健康的心靈。建議你們各種不同的朋友都要有一些。你這種支點/接觸點的差異越大，你就越穩定；你的支點/接觸點越多，你患抑鬱症的概率就越小。克服自己的藉口是走向快樂和成功的第一步，你們要有勇氣去做這件事。
你們應該定期地分析自己的各種「藉口」，每個人都會找藉口，你們把這些藉口都列出來，然後看這些藉口都有沒有道理，有意識地調整自己的心態，更重要的是，要改變自己的行動。同樣，回到我前面講到的，改變行動不要Revolution，要Evolution，一點一點地去改變。
最後，我想與大家分享我今年寫的兩首詞。
蘇幕遮 · 燕園暮春
2020年4月18日柳凝煙，花滿地。我欲留春，春去無留意。何日閒池添碧水？酒醒無眠，忽有蛙聲起。故鄉違，斑鬢愧。昨夜驚鴻，曾渡瀟湘水。應笑高樓常獨倚。滄海桑田，從不由人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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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0月8日葉萋萋，煙嫋嫋。才送春歸，又作秋池繞。斜照閒庭堆落棗。柿熟垂窗，風息鶯聲悄。露新漙，天未曉。夢裡蒼鷹，展翼巡邊草。還有痴情供笑傲。百歲人生，與子欣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