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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邑之謀是漢武帝徵伐匈奴的第一次重大戰役,為此他準備了一年有餘,徵調了30萬大軍,結果卻讓人相當失望,漢軍竹籃打水一場空,連匈奴人的毛都沒摸到。
《史記》說,戰役的失敗是因為匈奴從武州尉史的嘴裡提前撬出了漢軍的作戰計劃,導致匈奴及時撤退。但漢軍失敗的原因真就這麼簡單嗎?
建元六年(公元前135年)韓安國領銜群臣否決王恢對匈奴開戰的提議,展示了漢廷中主和派大臣的強勢,甚至連孝武帝本人也不得不在戰與和的選擇上對他們做出暫時的妥協。既然有人反對,就得想辦法創造條件去說服他們。正巧在這個時候,一個名叫聶翁壹的邊民通過王恢向孝武帝獻計:
「匈奴初和親,親信邊,可誘以利。」
——《史記·韓長孺列傳》
於是孝武帝便秘密指派聶翁壹為間諜,滲透進匈奴內部,設法取得軍臣單于的信任。聶翁壹誆騙單于說自己能潛入馬邑,斬其令丞,與匈奴裡應外合,洗劫城中財物。軍臣單于對此表示了首肯。當聶翁壹把這個消息傳回漢朝,辛苦經營了一年的孝武帝終於找到匈奴人背棄和親的「鐵證」。
於是乎,他不再掩飾自己渴望對匈開戰的態度,向朝廷公卿發下明詔說:
「朕飾子女以配單于,金幣文繡賂之甚厚,單于待命加嫚,侵盜亡已。邊境被害,朕甚閔之。今欲舉兵攻之,何如?」
——《漢書·武帝紀》
需要在此特別說明的是,對馬邑之謀從醞釀到出臺的全過程,班固在《漢書》中做出了與上文不同的描述。班固認為上面這份徵詢群臣意見的明詔,其頒布時間在聶翁壹潛入匈奴之前。換言之,一收到聶翁壹的獻策,武帝便先詔公卿舉行了廷議。廷議上,因為王恢的主戰意見壓倒了主和派的韓安國,聶翁壹才得以間諜的身份潛入匈奴。
但是這個事件敘述,我私意以為是靠不住的,它有這樣幾個疑點:
其一,司馬遷在《史記·匈奴列傳》中明確記載,孝武帝即位之初,「明和親約束,厚遇,通關市,饒給之。匈奴自單于以下皆親漢,往來長城下。」班固撰寫《漢書·匈奴傳》的時候將這段文字原樣謄入,說明他也認同下述事實:建元年間,漢、匈邦交藉由和親而更趨融洽,雙方並未發生大規模的邊境衝突。
可孝武帝在本次明詔中卻說「單于待命加嫚,侵盜亡已」,除開軍臣單于有意入侵馬邑這件事兒,史籍中再找不到所謂「侵盜」還能指向別的什麼事件。既然明詔中公開譴責了匈奴的「罪行」,那孝武帝必然已經得到了匈奴即將南下馬邑的準確情報,而這個情報只能是由間諜聶翁壹傳回的,據此推論,聶翁壹潛入匈奴的時間不可能晚於廷議詔書的頒布。
其二,聶翁壹作為間諜潛入匈奴,他所肩負的使命是要誆騙軍臣單于起兵南下。但誆騙可能成功,也可能不成。從《漢書·韓安國傳》的記載看,馬邑之謀前的那次廷議中,韓安國和王恢兩人的爭論已不再停留於匈奴南下的可能性,而是徑直深入到了具體的戰術細節。韓安國極力反對的是漢軍長驅北上,深入敵境。他說:
今將卷甲輕舉,深入長驅,難以為功;從行則迫脅,衡行則中絕,疾則糧乏,徐則後利,不至千裡,人馬乏食。兵法曰:『遺人獲也。』意者有它繆巧可以禽之,則臣不知也;不然,則未見深入之利也。
——《漢書·韓安國傳》
對此,王恢的反駁是,此次戰役無須長驅深入,我們只要在家門口打一場伏擊就好了:
「今臣言擊之者,固非發而深入也,將順因單于之欲,誘而致之邊,吾選梟騎或絕其後,單于可禽,百全必取。」
——《漢書·韓安國傳》
正是「內線伏擊戰」這個戰術要點讓王恢成功地壓制了韓安國的反戰意見。可廷議要是發生在聶翁壹潛入匈奴之前,那軍臣單于來與不來都還在未定之天,王恢又憑什麼把伏擊說得這麼言之鑿鑿呢?
其三,司馬遷在《史記·韓長孺列傳》中說,軍臣單于最終同意聶翁壹的提議,決定南下,是因為「單于愛信之,以為然,許聶翁壹。」一個從南邊逃來的外國人要博取匈奴單于的信任是需要時間的,不可能在初來乍到之時便讓單于產生愛信之感。
而從記載上看,聶翁壹向孝武帝建言獻策,事在元光元年(公元前134年),馬邑之謀是在一年以後也就是元光二年(公元前133年)才發生的。也就是說聶翁壹為了取信於軍臣單于,大致努力了一年之久。可班固的描述卻是:
乃從恢議。陰使聶壹為間,亡入匈奴,謂單于曰:「吾能斬馬邑令丞,以城降,財物可盡得。」單于愛信,以為然而許之。
——《漢書·韓安國傳》
似乎聶翁壹甫一到來,就說動了單于南侵,這可能嗎?
其四,為了確保聶翁壹誘騙軍臣單于的間諜計劃有更高的成功率,對他的派遣是秘密進行的,《史記》所謂「陰使聶翁壹為間,亡入匈奴」者是也。如果在聶翁壹出發前,整個計劃就已經在廷議中公開討論過了,那還有什麼秘密可言呢?
另外,韓安國在廷議時說「意者有它繆巧可以禽之,則臣不知也;不然,則未見深入之利也」,可見廷議當時,韓安國仍以為孝武帝的計劃是要派遣軍隊深入敵境,至於別的作戰方案,他明說自己並不知情。這更證明了孝武帝和王恢派遣間諜聶翁壹滲入匈奴是背著朝廷公卿進行的暗箱操作。其主要目的除了誘騙匈奴主力南下以外,也是要設法通過間諜拿到匈奴首先破壞和親的「罪證」。
等「罪證」到手,韓安國再次在廷議上反對開戰的時候,王恢就把它當做一張王牌打了出來:是匈奴首先違背和親之約,起了偷襲馬邑的歹念!這對韓安國等主和派大臣們來說無異於釜底抽薪,他們只能表示屈服。這樣一來,馬邑之謀的作戰計劃便順利地擺上了孝武帝的龍案。
雖然馬邑之謀經過了這許多艱難曲折,最終成形了,但從這份作戰計劃的內容上,我們仍然不難看出孝武帝與主和派大臣的相互妥協——在皇帝廢止和親、心意已決的情況下,退而求其次地避免外線決戰,而把戰場設定在漢朝境內,已是主和派為了最大限度地規避戰爭風險所能爭取到的最好結果。在戰役開啟的時候,主和派的領袖、御史大夫韓安國將以監軍(即護軍將軍)的身份親臨戰場。
在孝武帝40餘年徵伐匈奴的歷史上,由外朝重臣參與戰役指揮,這是絕無僅有的一次。
但韓安國這一次來,很可能不是為了力挺孝武帝,而是懷抱狐疑,想親眼瞧瞧皇帝究竟能在馬邑取得多大戰果——外朝重臣對徵伐匈奴的戰略決策始終心懷牴觸似乎是此後孝武帝將一直面臨的尷尬,不但現任御史大夫韓安國,公元前124年封侯拜相的公孫弘也同樣是孝武帝對外擴張政策的堅決反對者——頂著主和派的巨大壓力開戰,孝武帝本來指望王恢等四路漢軍能在馬邑給他長長臉,結果卻讓他顏面掃地。
戰役失敗後,惱羞成怒的孝武帝將罪責統統歸結到了王恢的身上。他說:
「首為馬邑事者,恢也,故發天下兵數十萬,從其言,為此。且縱單于不可得,恢所部擊其輜重,猶頗可得,以慰士大夫心。今不誅恢,無以謝天下。」
——《史記·韓長孺列傳》
王恢的確是馬邑之謀最初的策劃者,可是他在本次戰役行動中擔負的具體任務是:一旦開戰後匈奴主力被漢軍滯留在馬邑,王恢將從鄰近的代郡出兵,截取匈奴的後路輜重。這個沙盤上的戰役推演最終沒能轉化為戰場上的實際形勢。
實際的戰場形勢是:匈奴軍臣單于率軍挺進到距離馬邑百裡之外的地方就起了疑心,因為他的軍隊沿途擄掠,只見到遍野的牲畜,卻沒有看到哪怕一個放牧的百姓。為了解開心中的疑慮,匈奴人攻下了一座漢朝的烽火臺,俘虜了武州尉史,從他嘴裡撬出了漢軍的整個作戰計劃。大吃一驚的軍臣單于趕緊北撤,迅速脫離了漢軍的伏擊圈。
埋伏在馬邑周圍的漢軍主力根本沒能和匈奴人交上手,孝武帝該不會不知道,以王恢屬下的區區3萬偏師徑去攔截全身而退的十幾萬匈奴騎兵將會產生怎樣災難性的後果,但他仍將按兵不動斥為王恢的罪過。
這與其說是孝武帝對戰爭的想像太過天真,毋寧說是強大的壓力催生出了他的一絲僥倖心理——戰果能有一點兒就算一點兒。王恢要是一無所獲,皇帝就得向天下人謝罪了!「謝天下」是一句多麼沉重的話啊,想當年,孝武帝劉徹的父親孝景帝劉啟也曾迫不得已做出了類似的表態:
「顧誠如何,吾不愛一人以謝天下!」
——《史記·吳王濞列傳》
公元前154年,在竇嬰、袁盎等功臣武將的強勢逼迫下,急於平定七國之亂的孝景帝無奈地拋棄了主持削藩的晁錯,以智囊的那顆人頭向功臣武將們謝罪。而如今,孝武帝也走到了與父親同樣尷尬的地步:匈奴全身而退,不殺了王恢,怎麼向反對開戰的主和派大臣交代呢?
從根本上說,馬邑之謀的失敗並不是武州尉史的偶然被俘所導致的,這段戰史讓我想起了二戰名將埃爾文·曼斯坦因的一句名言:在這個時代還抄襲前人的老文章,那只能是我們的悲哀!
曼斯坦因說這句話的時候,他所要諷刺的是制定1940年對法作戰計劃的德軍統帥部的參謀們。他們向納粹元首希特勒提交的幾份作戰計劃無一例外都是一戰時期德軍進攻法國的施裡芬計劃的冷飯熱炒。一再遭遇希特勒的否決之後,曼斯坦因的「鐮刀閃擊計劃」出爐了,他也因此一戰揚名。
馬邑之謀同樣是一盤冷飯熱炒,它所抄襲的乃是戰國名將李牧的一篇「老文章」。《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載:
李牧至,如故約。匈奴數歲無所得。終以為怯。邊士日得賞賜而不用,皆願一戰。於是乃具選車得千三百乘,選騎得萬三千匹,百金之士五萬人,彀者十萬人,悉勒習戰。
大縱畜牧,人民滿野。匈奴小入,詳北不勝,以數千人委之。單于聞之,大率眾來入。李牧多為奇陳,張左右翼擊之,大破殺匈奴十餘萬騎。滅襜襤,破東胡,降林胡,單于奔走。其後十餘歲,匈奴不敢近趙邊城。
——《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
一個世紀以前,名將李牧的確曾用誘敵深入的戰法一舉擊破匈奴主力,從根本上緩解了趙國的邊患。但李牧和他的軍隊長期在北方與匈奴人作戰,他們的戰鬥經驗以及對匈奴戰術戰法的熟悉都是馬邑下的參戰漢軍所無法比擬的。
漢軍以馬邑為餌,放出遍野的牛羊,但撤走了所有的牧民,而李牧卻能以數千人委之匈奴,棄而不顧,僅僅這一個戰術細節的區別已經暴露了漢軍與趙軍在作戰經驗上的明顯差距。
不但經驗不足,漢軍兵力結構的缺陷也同樣刺眼。為了這一次的馬邑之謀,漢朝集結的總兵力超過了30萬,分別由四位將軍統領:
衛尉李廣為驍騎將軍,太僕公孫賀為輕車將軍,大行王恢為將屯將軍,太中大夫李息為材官將軍。御史大夫韓安國為護軍將軍,諸將皆屬護軍。約單于入馬邑而漢兵縱發。王恢、李息、李廣別從代主擊其輜重。
——《史記·韓長孺列傳》
我們不妨以四位將軍的名號來分析一下他們所指揮具體都是些什麼部隊:名將李廣此時的職務是衛尉,衛尉所指揮的應該是漢朝精銳的北軍(也就是中央軍),而他頂著「驍騎將軍」的名號出徵,說明這支軍隊當是以機動能力很強的騎兵為主。與匈奴交戰,騎兵是戰鬥力的核心與關鍵,但李廣的這支騎兵很可能就是漢軍所有參戰部隊中唯一的一支騎兵部隊了。
公孫賀號「輕車將軍」,麾下應多車兵,而「材官將軍」李息則應該是一支步兵軍團的指揮官。至於戰役的策劃者王恢,因為他曾久在邊疆任職,熟知邊務,因此所能徵調參戰的邊防軍就交給他來指揮——所謂「將屯」,也就是武力戍邊之士的意思(至於其中有無騎兵則不可知。但即便有,因為王恢的總兵力只有3萬,也很難明顯提升騎兵在漢軍總兵力中的佔比)。
不難看出,騎兵在漢軍此次參戰部隊中的比例較低,這也很可能是漢軍選擇誘敵深入戰的一個不得已的原因——騎兵不足導致漢軍的機動能力不如匈奴軍隊,因此對漢軍來說在大漠草原上馬頸相交地打一場野戰當然不如定點伏擊的勝算大。
漢軍不但騎兵偏少,在作戰計劃中也沒有突出騎兵的戰術作用。李廣指揮的這支騎兵部隊被要求同李息的步軍和王恢的邊防軍配合行動。步、騎配合會拖累騎兵部隊的機動速度,而王恢的邊防軍與李廣的中央軍出自不同的系統,能否在戰場上熟練的相互配合也同樣很成問題。
這跟1940年納粹德國閃擊法蘭西的戰爭中法軍所犯的錯誤是類似的:那次戰爭中法軍的坦克從數量到質量都不輸於德軍,但將坦克分散與步兵配合作戰的落後戰術卻使得法軍在德軍裝甲師的突擊面前根本不堪一擊。
因此即便馬邑之謀的作戰計劃沒有提前洩露給對方,漢軍在戰場上與匈奴軍隊交上了火,最終能取得多大的戰果,恐怕也很難做出太樂觀的估計。
參考文獻:
瀧川資言《史記會注考證》;同利軍《漢朝與匈奴戰爭述評》;王先謙《漢書補註》;《中國軍事通史·西漢軍事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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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HE END —
文字|晉公子
排版|奶油小肚肚
圖片|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