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歷:張亦崢 上世紀五十年代初期生於北京。六十年代後期赴山西、黑龍江插隊。七十年代末期開始小說寫作,兩三年止。八十年代初期從事新聞出版工作。參與兩本省刊和兩本國家期刊的創刊、策劃、採編及終審工作。現退休。
1973年秋天,我從山西轉到東北一個馬場插隊。
才過十一沒兩天,就颳起了大煙泡兒。
我頭一次領教了什麼叫冷。
沒過幾天,就打場了,脫粒機前續麥個子,我戴了四個口罩,氣都快喘不上來。可是,我還是不敢摘下那已經凍在了一起的四個口罩。摘了,風打在臉上,就像是鋒刃,一刀一刀地剌,更他媽疼,更他媽遭罪。
可是,一塊兒幹活的農工卻說,冷好,離吃白肉酸菜粉條子近了。吃那白肉那酸菜那粉條子,和氣候的冷熱有屁關聯?我整不明白,就問小夏。小夏為人和氣,跟我年歲相仿,卻算是場裡少有的知識分子。他說話有條有理,來龍去脈說得清楚。
他說,四分場的人一到冬至就殺豬,這殺豬也有講究,不是家家同月同日同時殺,而是每家每戶輪著殺,誰先誰後,總是早早就排好隊的。分場百多戶,從冬至一直殺到年跟前,天天都有得肉吃,你說好不好?我說,何必非要冬至殺?他說,冬至以後,那殺好的肉就放在門外,澆上幾回水,就凍上幾層冰,結結實實,一直能吃到了開春,肉裡的水分也不會丟。我們這兒的豬小的都有三二百斤,大的有四五百斤呢。清煮那白肉能不香?
果然,過了沒幾天,晚巴晌收工的時候,打頭的(相當於工廠裡的班組長),就喊了一嗓子:下黑去呂大傻家吃豬肉。燒酒管夠。還有酸菜、粉條子。我問小夏,這呂大傻是不是真的很傻?不然,打頭的幹嗎讓大家都去他家吃肉呢?小夏就笑,周圍的人也都笑。有人就搶著說,你這青年(這裡管知青統稱青年)還不知道吧,(農工把分場一概統稱為屯子,自稱自己為屯老二),有一個著名的民謠說:屯老二進城,一身趟絨,先去一百(指齊齊哈爾第一百貨商店),再上聯營(指第二大的市聯營公司),看場電影,不知啥名,買瓶汽水,不知退瓶。找不到廁所,旮旯就行……說的就是俺們。是不是還挺幽默的?其實,還有更幽默的,屯子裡講究,你精明吧,人說你傻,你越是精明,就叫你大傻。就像你長得小,人叫你大個兒,長得越是球球蛋蛋幹不了活兒的,倒叫你大勞力呢。說的全是反話。你們城裡人就管這個叫幽默吧。
我說,要是這麼說,這呂大傻就應該是屯子裡絕頂精明的人呢。
小夏說,我喜歡跟明白人說話,一說,他就能舉一反三。
我說,你罵人都不吐骨頭呢。
小夏就笑。說真事。我沒罵你。你能看出停。
我說,啥叫看出停?
他說,打麻將就差一張就和牌了,就叫上停。你能看出來和幾頭叫。是二五八萬,一四七條,三六九餅,還是單吊對倒。
我說我不會麻將。你說的我全不懂。
他說,你待長了就懂了。比方說,咱說是馬場,其實和屯子沒太大區別。就是每個月幹25天半,場子就給你32塊錢,合算一天一塊兩毛五。正經屯子要到年底才結算,說不定,比咱們掙得還多呢。咱們這屯子的規矩,主要就是關於殺豬的事項:冬至那天開始,每家輪換殺豬,不管誰家殺豬,都要砍下半爿豬招待全屯的各家各戶的代表。剩下的那半爿,才或留或賣聽憑各家處置。知青通常都是老哥老妹一個,他們就代表自己去各家各戶吃喝。你要是不去,還不行,說你看不起人家,上來就堵了屯老二的口,人家就沒法求你辦事了。其實,知青能辦什麼事?無非就是回北京或者上海,給他們帶買啥的確良、三合一、混紡畢嘰之類的。所以,咱分場幾個知青,很知趣,自然不會落下這個不吃白不吃,大吃大喝的空兒。
暮色升起的時候,那飄飄搖搖的薄霧就和各家門窗擁出的水氣、煙囪遊蕩出的炊煙,揉和在一起,慢慢就罩住了整個屯子,煮肉的濃香就瀰漫了全屯。
農工住的房子磚壘的少,多是土坯的,有的還是兩家合住,一鋪南炕一鋪北炕,一間屋子裡就住了兩家人。晚上睡覺,各家炕前拉上個簾兒,就像是演戲的幕布隔開了兩家人。雖說不大人道,但那時就是那樣,各種聲音,放屁、打鼾、推搡、叫罵、還有男人和女人壓抑不住的呻吟,透過幕布相互傳送。時間長了,也就見怪不怪。一般兩家相處的都還算融恰。
我第一次去吃殺豬肉的這家還比較幸運。一家人住一間房子,外屋和另一家作為廚房共用。這家南北各有一鋪火炕,炕上各有一個小炕桌,可供四人圍坐;當地擺了張八仙桌,先來的人已經推杯換盞,有說有笑,熱熱乎乎地吃著喝著。我進了屋。主人立即招呼:小張青年,會喝酒嗎你?我在山西的時候,是用汾酒、竹葉青操練過的,喝個二三兩的不在話下。要是鼓足幹勁,力爭上遊,喝它四兩半斤,也不是不可能。想都沒想就吐出了個會字。
主人就說,那,快上炕。我細看,南炕四個人正喝著,北炕還是三缺一,正東張西望,急著等人呢。我就坐在空下的地方。那三個都是四五十歲的漢子,我小,自然懂得要給他們先斟上灑,就拿起炕桌角上的一個盛滿燒酒的葡萄糖瓶子,就往身邊的漢子的茶缸裡斟酒。那漢子擋開我的手,不懷好意地笑,說:爺們兒,這是你的酒,你自己喝,不用給我們倒。我細看,果然小桌的每個角上都有個一模一樣的葡萄糖瓶子。幾個人看我好像不大明白,就說:酒是每人一瓶。你不是會喝酒嗎?上了炕就先喝光你瓶子裡的酒再說。我說,要是這麼說,我就不會喝酒呢。說著準備下炕。那幾個說,哪能說會喝,不喝就下炕呢?這麼多年也沒人壞了這規矩呢。你還是先喝光再說吧。下面地桌,大夥一個碗輪著喝,口大口小,隨你,喝不喝都行。可你上炕了,不喝光就下不去。誰讓你說會喝酒呢?這麼多年可是逮著一個,你想想,能便宜你嗎?
我看出來了,躲是躲不過呢,誰讓你小子裝好漢呢,還他媽的自稱是會喝酒的!活該。裝蛋就是要付出裝蛋的代價。我不再說話。把那500CC葡萄糖瓶子裡的酒都倒在我面前的一個大茶缸裡。然後,一你仰脖子,張開嘴就往裡面咚咚地倒。
那幾個漢子就叫起好來:好!是站著撒尿的爺們兒!小爺們兒沒白長個撒尿的傢伙式!小爺們兒的傢伙式不光能尿尿!
在他們的叫喊中,我把那一茶缸子小70度的玉米酒全倒到脖腔裡,還很豪氣地把那茶缸翻了個個兒。他們又叫起好來:一滴不剩!是爺們兒。
我不再跟他們廢話,趁著還明白,下炕,穿鞋,就往宿舍蹽。進門鞋都沒脫,就把自個兒扔到了炕上。
我醒來已經是第二天的晚上。分場的衛生員說:小張,你可把人嚇死了。以後可不能這么喝了。我說是。我不是不知道嗎?上了賊船就下不來了,不喝咋整?那衛生員說:好好養兩天。可惜了的,那殺頭豬的肉,一片也沒吃上。不過,天天都有殺豬的,歇好了,好好吃那豬肉酸菜粉條子。說著伸出一個巴掌又說,那白肉有一巴掌厚呢,薄薄地切,能照出人影呢。我說,也太玄了吧。衛生員說,你去吃吃就知道了。
我歇了兩天,我記不得是誰家殺豬了。反正那天晚上,肚子裡空得只叫喚。人家一來叫,我就跟了去。全屯都知道我頭兩天吃殺豬菜,喝趴下了,這家人自然沒問我會不會喝酒,直接就安置我坐在了那八仙桌旁。同桌的人很是照顧我,大碗酒輪過來時,都是很和氣勸我,小口少喝點兒,透一透,你胃裡就不噁心了。原來,這裡坐著的都是不會喝酒的。七八個人共用一個大碗輪著喝,可口大也可口小,裝裝樣子抿一抿,其實啥都沒進肚兒也成。就這,這幾個不會喝酒的吃好這殺豬菜,也得喝掉三五斤。
那菜是裝在洗臉盆裡的。肉片真有女人巴掌大。夾起來真有紙那麼薄,打著卷,能照出人影。它們和酸菜、粉條子燉在一起。看著挺膩人,其實根本不是那麼回事。雖說這肉膘有四五指厚,可油膩早就過在湯裡了。撈出這極薄的片兒,蘸上蒜泥、青醬、米醋和辣椒油調成的汁兒,往嘴裡一送,甭嚼就化了,真能香死人。
一邊吃一邊就有人評論這肉的厚薄,說屯子裡的女人暗地裡跟自己較勁,相互比著誰刀工好。還有聰明的,就把那煮好的肉方子放在屋外凍硬了,用刨子推,那肉片就像刨花似的打著卷。下到鍋裡撈出來就顫顫微微地挑逗你,讓你甩開腮幫子狠造,造個沒完沒了。要是有人吃膩歪了,就夾一筷子切得極細緻的酸菜絲,脆生生的爽口,還把一肚子的油膩去了個乾乾淨淨。這時,你就不妨用筷子攪上一柱子粉條子嘗嘗。東北的粉條多是用土豆粉撈的,滑滑溜溜,筋筋刀刀,又是泡在肉湯子裡大火燉,自然就多了不少的嚼頭兒。人們又吃又喝,熱火朝天,直吃到腦門都冒出細細的汗珠來。頭一撥才算是松松褲腰帶站起來,出門,衝著柴火垛狠狠放他一通水才算是完事兒。
吃這頓殺豬菜的,像是走馬燈,來一撥,走一撥,走了一撥,又來了一撥,真箇川流不息。我忽然想,這麼個吃法,先來的人把肉都吃光了,後來的人可咋整呢?他們吃什麼?我就問主人家。主人笑笑說,咋會呢?就又忙著勸人又吃又喝去了。
後來,我才知道,這先來的多是和主家關係遠些的,就先緊著他們吃。最後踏踏實實坐下來,圍一桌吃的才是主家的老鐵。有就吃上一口,沒剩下啥,還有血腸、酸菜、粉條子墊底呢。撈上一筷子啥玩意兒來,喝上口燒酒,咂巴咂巴嘴,也喊一嗓子:香!
那時,我也曾想嘗嘗吃最後一桌是怎麼個香法,但始終未能如願。
因為殺豬的人家早早就把我們這些知青,拉到屋裡了,讓我們把白肉酸菜粉條子造了個溜夠。
現在,我離開烏裕爾河畔的那個四分場已經40多年了。我在這40多年裡,把個川魯湘粵吃了個臭夠。可我始終也沒吃出那年,那白肉那酸菜那粉條子的滋味來,更沒吃出那樣的氣氛來。
真的。千真萬確。
圖片說明:我們在大院門口留下青澀的影像,我就跑東北那白肉那酸菜那粉條子去了。
五月十五日寫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