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文姬與左賢王新考
馮建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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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留董祀妻者,同郡蔡邕之女也,名琰,字文姬。博學有才辯,又妙於音律。適河東衛仲道。夫亡無子,歸寧於家。興平中,天下喪亂,文姬為胡騎所獲,沒於南匈奴左賢王,在胡中十二年,生二子。曹操素與邕善,痛其無嗣,乃遣使者以金璧贖之,而重嫁於祀。這是《後漢書·陳留董祀妻傳》中的一段文字,說的是一個在中國家喻戶曉的故事「文姬歸漢」。對於這個故事中的幾個主人公,不知道的不多,但有一個主人公卻一直是個謎,這就是文中所提到的南匈奴左賢王。有史學家們認為符合條件的只有當時南匈奴單于於扶羅的弟弟呼廚泉與部下去卑,可是經過筆者研究發現這位神秘的左賢王卻應該是南匈奴單于於扶羅,之所以得出這個結論,主要基於以下幾個理由:
一、於扶羅是興平中離石左國城南匈奴王庭合法的左賢王。據《後漢書·南匈奴傳》載:「單于姜渠,光和二年(179)立。中平四年(187),前中山太守張純反叛,率鮮卑寇邊郡,靈帝詔發南匈奴兵配幽州牧劉虞討之,單于遣左賢王將騎詣幽州。」王沈《魏書》也曰:「於扶羅者,南單于子也。中平中,發匈奴兵,於扶羅率以助漢。會本國反,殺南單于,於扶羅遂將其眾留中國,因天下擾亂,與西河白波賊合,破太原、河內,抄略諸郡為寇。」從以上文字可知,左賢王就是率以助漢的於扶羅。於扶羅的單于是自封的,目的就是在政治上與離石左國城王庭相抗衡。試想父親被國人所殺,於扶羅又少兵缺將,只能像《後漢書·南匈奴傳》所載「詣闕自訟」,要求東漢政府裁決取消離石須卜單于的封號,由自己接任父親的單于之位。於扶羅明白只有東漢政府任命的單于才是南匈奴王庭合法的繼承者,而靈帝時期,何進與董卓交替執政,對離石南匈奴王庭基本失去控制,已經沒能力為於扶羅主持公道,這對剛剛從前線為漢政府浴血歸來的於扶羅是多麼的不公正,於是一怒之下,於中平五年(188)自立為單于,與西河白波賊合,對抗中央政府。毫無疑問,這位自立並且反叛的南匈奴單于,只能是中央政府的徵討對象,這一點從《典略》所錄董卓中平六年上表稱「臣前奉詔討於扶羅,將士飢乏,不肯渡河」的記載就可以看出,於扶羅的單于身份是不會得到漢中央政府認可的,他當時的身份只能是南匈奴左賢王。
二、於扶羅落草河東白波谷,使文姬「為胡騎所獲」有了可能。反叛後的於扶羅主要活動在河東與河內郡。而興平元年(194),因丈夫衛仲道去世,文姬回到陳留娘家,於是文姬為胡騎所獲,正如戲劇故事《蔡文姬》的劇情安排,文姬嫁給了於扶羅,一個英雄,一個才女,夫妻恩恩愛愛,可惜好景不長,在蔡文姬有了第二個孩子的時候,於扶羅如《後漢書·南匈奴傳》所載「單于於扶羅立七年死」,也就是在興平二年(195)離開了人世。
三、蔡文姬在胡十二年的苦難生活,正是左賢王已死而造成的。於扶羅死後,呼廚泉自封為單于,呼廚泉與去卑基於多種考慮:第一、自身無立錐之地,到處被政府軍徵討,孤嫂幼子,隨軍作戰很不安全。第二,呼廚接替哥哥單于位,或有妻小,再留王位繼承者在身邊,不合情理。第三,想送回離石王庭,國人連自己都不接受,於是作為叛軍家屬的文姬和孩子們只能秘密藏身於千裡之外的匈奴故地。失去丈夫庇護的蔡文姬,從此過上了顛沛流離和寄人籬下的生活,故而在《悲憤詩》中發出「流離成鄙賤,常恐復捐廢」的喊聲,這與中國歷史上另兩位出塞的女人,王昭君與文成公主的處境有著天壤之別,其中一個的重要原因就是文姬的丈夫已不在人世。
四、曹操正是基於於扶羅已死,才有了迎歸文姬的念頭。興平二年(195)十二月,去卑應詔護獻帝東歸洛陽,成為曹操陣營中的一名將領,去卑是知道文姬下落的,這為文姬歸漢提供了可能。可以猜想,在建安十三年(208)曹操任丞相後,偶爾言及蔡邕,在朝為官的去卑便告之文姬下落,否則在一個大動亂的時代,一個十幾年流亡於塞外草原毫無音訊的弱女子,曹操又是如何知其下落的?正是從去卑口中得知文姬丈夫已死,曹操才憐其處境,惜其才華,命周近和董祀出使南匈奴王庭離石左國城談判,使蔡文姬回歸中原,嫁給屯田郡都尉董祀,成就了「文姬歸漢」這麼一段千古佳話。曹操與蔡文姬這樣做正是基於左賢王已死,否則捨棄恩愛十多年的左賢王和兩個孩子,決然再嫁,不僅文姬的人格值得懷疑,文姬歸漢亦難成一段佳話。
五、《悲憤詩》和《胡笳十八拍》始終缺一主角,那就是左賢王。文姬歸漢無可選擇,這是政治上附庸漢政權的離石匈奴呼廚泉王庭的需要,他們是不敢得罪政壇新貴曹操的,他們必須營造出胡漢一家的政治氣氛,這一點從文姬的《悲憤詩》「人言母當去」可知。這裡的「人」就是匈漢兩朝政府極力鼓動文姬歸漢的說客。當然文姬作為一個深受漢文化教育的女子,她對故土和親人的思念肯定是真誠的,主觀上一定也想回家看看,客觀上對故人曹丞相珍重友情以及南匈奴上層人物力促歸漢的行為也必須有所交待,因此文姬只能痛別孩子,這就有了《悲憤詩》「見此崩五內,恍惚生狂痴」,「阿母常仁惻,今何更不慈?」等母子別離的詩句。然而,《悲憤詩》中始終還缺一位主角,那就是文姬的丈夫左賢王,這樣的別離場景,他不在場是說不下去的。詩中不見左賢王,正好說明了左賢王已不在人世,否則他是斷然不會接受這個無理要求的,作為地位僅次於單于的左賢王,至少應該發出自己的聲音,這更加印證左賢王已不再人世。或許有人會說文姬不帶走孩子,本身就是左賢王不同意,曹操正是用名貴的金璧才使左賢王答應將文姬贖回,這就是左賢王沒死的有力證據,否則文姬把孩子直接帶走多省事,相信曹操也不會拒絕文姬的這個要求。關於這個問題,我認為文姬把孩子留在匈奴也是別無選擇。文姬歸漢是國家行為,文姬的子女作為已故左賢王的孩子,是匈奴國家未來的重要部分,因此孩子是不能帶走的,況且匈奴無條件送歸與漢政府贖回,在外交上絕對是兩個概念,無條件既無法體現曹丞相對文姬的看重,也有損南匈奴國格,畢竟是左賢王的王妃,南匈奴再窮也不會缺這點贖金,不可能逼著當朝丞相出金璧贖回文姬,當然更不可能是左賢王為了贖金把王妃送歸,這不符合人情倫理。應該說匈漢兩家正是在《胡笳十八拍》所寫「漢家天子兮布陽和,羌胡踏舞兮共謳歌」這樣一種「胡漢一家」的氣氛下在離石左國城王庭達成「文姬歸漢,金璧贖之」合約的,否則一位「寧叫我負天下人,不讓天下人負我」的大政治家斷然不會奪南匈奴左賢王之妻,做出有意破壞匈奴和漢政權關係的事情。這是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對於曹操來說,讓南匈奴王妃「回娘家」本身就是一件有利於民族團結的事,更何況這個女人還是自己亦師亦友的大學問家蔡邕的女兒;對於文姬來說,作為漢政府叛軍首領的家屬,如果沒有曹操的召喚,說不定還不敢回到漢地。遺憾的是文姬的孩子不能隨母親一同歸漢,而是留在了北地,對於那個文姬生活過十二年的地方,這裡我們暫不做研究,不過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個北地以及《悲憤詩》、《胡笳十八拍》中所描述的邊荒、黃河、長城、沙漠甚至包括嫁給左賢王的蔡文姬,都是內遷南匈奴的「精神領地」離石左國城王庭的一部分。
六、至於史學家們認為於扶羅的弟弟呼廚泉或者去卑就是左賢王的說法,更是值得商榷的。據《三國志·張既傳》記載:「建安七年,袁尚(袁紹之子)拒太祖於黎陽,遣所置河東太守郭援、并州刺史高幹,及匈奴單于取平陽。」這裡的匈奴單于就是呼廚泉,他沒有到胡地,而是在建安九年(204)八月才隨并州投降了曹操。同樣在《後漢書·董卓傳》載:「興平二年(195)十二月,獻帝自長安東歸,密遣間使至河東,招故白波帥李樂、胡才及南匈奴右賢王去卑,並帥其眾數千騎共擊。」又《三國志·武帝紀》也載:建安二十一年(216)七月,「匈奴單于呼廚泉將其名王來朝,待以客禮,遂留魏,遣右賢王去卑監其國」。從這些史料記載看,護駕有功的去卑一直就留在朝中,並受到曹操的器重。從呼廚泉與去卑先後追隨了曹操來推斷,在建安十三年(208)蔡文姬歸漢前,二人一直在參與中原大戰,曹操是不可能把他們的妻子再嫁給董祀的,他們不僅不是在胡地生活十二年的神秘左賢王,相反卻是南匈奴上層文姬歸漢的促成者,對於他們來說,親哥哥和老領導已死,文姬歸漢在政治上沒有顧忌的,相反卻是一次在曹丞相面前立功的機會。因此,呼廚泉或者去卑是南匈奴左賢王的說法是不合情理的。
綜上所述,蔡文姬的丈夫應該就是南匈奴左賢王於扶羅,可為什麼史學家們要刻意隱瞞這麼一位重要人物的身份呢?我們知道,作為南匈奴王庭歷史的延續,於扶羅的單于身份在呼廚泉歸附漢政府後,應該已經得到追認,但「文姬歸漢」是歌頌中華民族融合的經典佳話,而於扶羅的身份是叛軍首領,是民族大團結的破壞者,且又貴為南匈奴單于,把於扶羅擱在這個故事裡會產生負面效應,既不符合漢統治者的政治目的,也有損南匈奴的形象,因此只能淡化處理,這就是史學家們為「文姬歸漢」這個歷史故事留下了這麼一位神秘左賢王的原因。
(文章被離石區政協《視角》選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