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在美國從事UFC教學的朋友和筆者聊到了中國武術,他說了一句話,讓筆者很震驚,這是我們從未接觸的一個視角,一個全新的角度,發人深思。
他說:中國人用了3000年的時間把本是野蠻格鬥的武術變成了文明,而當傳統武術走向UFC或MMA的時候,一瞬間又要失去這3000年積澱而來的文明,回到原形,這是中國傳統武術在當代最大的悲哀。
筆者也曾多次說過,傳統武術需要和世界各國的武技進行「對話」與「交流」,這樣才是與現代的「接軌」,而其實當傳統武術與現代格鬥術「接軌」的過程中,我們發現了太多的相似和相近,因為人類在格鬥還有身體文化的認知上總是有驚人的相似。
但令我們驚奇的是,在世界諸多的武技中,只有中國武術完成了和自己文化的無縫乃至完美連結,成了其文化的一個重要載體,也就是這位朋友所說的把本是野蠻而殘酷的格鬥術變成了一種文明,從「打」走向了「不打」,堪稱文化歷史上的一道風景線,亦是奇蹟。
也唯有中國武術因為其文化元素的融入而形成了斑斕多彩的拳種,用不同的理念和形式還有內容來演繹、表達「格鬥」的技法、元素還有「情境」, 並在各自的流派中產生了豐富而龐雜的套路。有人說,現在這些套路已然無用,但筆者並不贊同,畢竟這些套路經歷了時代和歲月的沉澱與洗禮,保留著諸多人文的痕跡甚至有情感的印記,附帶著許多故事和傳承,我們焉能將其付之東流?
還有,中國武術中有一個別致的拳種——太極拳,幾乎是作為格鬥術和其文明對接與融合最完美的成果。
我們知道,「兩兩相當」的較技必然有一定的傷害,尤其是古代護具極為貧瘠的時代,雖然我們從吳殳等武藝家的著作中可以窺得許多簡便而實用的護具製作方法,但畢竟和今天的科技和材料進步不可同日而語。在熱兵器出現之後,中國武術的價值觀遇到了空前的挑戰,而相應的為太極拳的誕生提供了恰到好處的土壤。
於是,在中國武術中便有了一種安全而智慧的格鬥方式,稱之為「推手」。
本是嗜血而殘酷的格鬥,變成了兩人在一起的「沾連粘隨」,本是要盡全力的出擊和防守,卻成了心領神會的「聽勁」,讓人一聽十分納悶,怎麼這勁還能「聽」,用耳朵麼?非也,是用皮膚和神經末梢來感知對方勁路的變化。而這時候的格鬥並非是硬碰硬,是完全憑力氣的較技,而是「引進落空」和「隨曲就伸」,是「四兩撥千斤」,是神鬼莫測的「化」,這樣本是凌厲的招式中便多了幾分智慧與溫情。
之所以是智慧,是如同圍棋,步步靠近,穩紮穩打,靠的是心思的縝密與應對,靠的是謀略與周旋,靠的是經驗與火候,而非蠻力。
之所以是溫情,是因為整個過程中沒有流血,沒有傷害,沒有鼻青臉腫,有的是彼此的「得」與「失」,是彼此的「懂得」與「默契」,是心領神會,是鬆緊自如,是面帶微笑中分出高下,是「有了」和「走了」那種轉換中的輕盈與灑脫。
非但太極,我們在許多拳種中可以看到這種文明「浸淫」的成果。
詠春的「黏手」,即是一種充滿智慧和趣味的模擬格鬥,不一定要兩人赤膊上陣,在擂臺上一分高下,而這種獨特的較技亦是可以分出伯仲優劣,卻沒有彼此的傷害,尤其是兩人蒙眼的「黏手」,驚險環生,扣人心弦。
西北棍子中的「走排子」,兩人手持長棍,是對練,又是即興的發揮與演繹,時而磕碰,時而走轉,時而錯身,時而遠攻,上下盤旋,左右迂迴,蒼茫彪悍中又不乏輕俏逼真,讓人眼花繚亂,嘆為觀止。
所以,筆者覺得傳統武術的價值就是在於那份獨到的「古意」,即通過招法、勁道和神意來「接近」古人的智慧與能量,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傳承」。
我們在現代化的浪潮中過度地給傳統武術「祛魅」,使之應接不暇,毫無招架和還手之力,所以在現代MMA和UFC的狂轟濫炸中顯得捉襟見肘,而真正到了國外,許多UFC的選手卻一直在默默地從世界各國的武技中汲取營養包括中國傳統武術,借鑑一些招法和練功方法,他們從來沒有對中國的傳統武術嗤之以鼻,而是顯示了足夠的尊重。我們看到國外的傳統武術甚至更「傳統」,保留了許多我們今天已經陌生的儀式和招法,這個筆者在美國的傳統武術比賽上見到了許多,震撼之餘又感動,又深思。
朋友憂鬱地說:從野蠻到文明走了3000年,而從文明到野蠻卻是一夜之間。
我們雖不可能知道中國武術在過往的3000年中獲得了什麼,失去了什麼,但可以肯定的是一路走來的中國武術融入了中國人的智慧和情感,還有幾千年的生活方式,這便是文明的洗禮,是一路的艱辛與曲折,亦有溫情與力度。
文明需要呵護需要守護。
但我們意識到這種文明被破壞甚至要完全遺棄的時候,我們應該覺醒,應該沉思,因為我們是這種文明的受益者,是這種文明的捍衛者。
在人類文明的星空中,總有東方的光芒,其中必然有中國武術,在世界的每一個角落,絡繹不絕,燎原之勢。
故而,雖是一家之言,猶有幾分冷峻。
承載一種文明的武術,方是一路的盎然與沉醉,但這種文明依然需要和世界其他的「文明」進行深情的凝視,需要彼此的尊重,彼此的交流,才能讓文明的果實更為豐碩。
文/馬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