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有五美:「黃華高懸,準天極也;純黃不雜,后土色也;早植晚登,君子德也;冒霜吐穎,象勁直也;流中輕體,神仙食也。」
《荊楚歲時記》載:「九月九日,佩茱萸,食蓬餌,飲菊花酒。」晉末宋初的某年,重陽節,陶淵明沒有酒了。他揭開壇蓋,是空的,逸出的殘香讓他難以消受。他嘆口氣,搖搖頭,踱出門外。菊花是有的,宅外籬邊,一簇簇地,開得正盛,黃燦燦地噴張如蓋,散出陣陣馨香,愜人心意。陶淵明摘了一大把,不時湊到鼻間,又想到了酒。此刻,有酒人家正痛快地享用吧?他索性坐在菊邊,想著多採些菊花,多開些荒田,等到明年的九月初九,就可以喝到菊花酒了。然而,老妻稚子,一大家子人,糧食總是不夠。他又想起做彭澤縣令時,在250畝公田裡種了高粱,未及收穫,他卻回鄉務農了。如今的生活不免寒苦,他淡然一笑。往事如煙雲,不知過了多久,恍惚間,一襲白衣飄然而至,原來是老朋友王弘送酒來了。太好啦,他已等不及,抓起酒杯痛飲,很快,他沉醉在菊花叢中。
中國文化中有大量惹人喜愛的植物意象,如梅、蘭、竹、菊、松、柳、荷、牡丹等等。它們常與某一「文化名人」綁定在一起,並被賦予了特定的文化內涵。如梅之於宋代林逋,竹之於東晉王子猷,菊之於陶淵明。陶淵明不為五鬥米折腰,辭官歸隱,躬耕園田,飲酒賦詩,逍遙適意。「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十字,讓菊成了陶淵明專屬的文化符號,唐人已將菊稱為「陶菊」或「陶家菊」。因了陶淵明,菊也就有了高潔、清雅、堅貞、淡泊等象徵意義。不過,需要看到的是,陶淵明之採菊,不是單單喜歡菊花的美麗,在這背後,存在一個深遠而豐富的文化傳統。
菊是中國的特產,《禮記·月令篇》就有記載:「季秋之月,菊有黃花。」菊於蕭殺的秋末開花,這一特性易引起古人的垂青。顯然,古人最先關注的,不是菊的審美特點,而是菊有什麼用。對此,屈原已經給出了答案,他在《離騷》中說:「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可見,菊是可吃的。事實上,這也正是菊在六朝以前最主要的功用。
晉人葛洪《抱樸子內篇》記,南陽酈縣山谷有一條小溪,谷中長滿菊花,花落水中,加以時日,溪水變得異常甘甜,人稱甘谷水。附近居民都飲甘谷之水,「食者無不老壽,高者百四五十歲,下者不失八九十,無夭年人,得此菊力也」。作過南陽太守的王暢、劉寬、袁隗等人,讓酈縣每月送40斛甘谷水特供自己飲用,他們所患的眩冒等病,因喝此水而愈。日常經驗往往最具說服力,菊能治療疾病,能令人長壽,在漢代,已成為人之共識。於是,菊很自然地進入了醫家、養生和神仙家的視野之中。
成書於東漢的《神農本草經》,集前代藥物學成果,全書載藥365種,分上、中、下三品。上品有藥120種,其中草類71種,菊花即屬此列,位居菖蒲之後、人參之前,排名第二。「主諸風頭眩、腫痛,目欲脫,淚出,皮膚死肌,惡風溼痺,利血氣」,正與王暢等人的病案相合。自此,菊花作為一味中藥,長久地存在於醫家典籍之中,如《金匱要略》治療中風的方劑中,就有菊花。
熱衷於長生求仙的人,嘗試服用各種藥品。大抵魏晉之前多服草藥,如松茸、茯苓等物;魏晉至明代多服石藥,如六朝人吃五石散,葛洪為代表的道士用鉛砂、硫磺、水銀等煉丹;明代主張以人補人,術士用少女之初乳、初次經血等物為皇帝煉丹。兩漢時期,菊花是求仙好道之人食用的藥物之一。舊題劉向所撰、或為漢魏間人偽託的《列仙傳》,載仙人71位。其中一位名叫文賓,此人以賣草鞋為生,幾十年內,娶過好幾位妻子,都被他拋棄了。首位妻子九十多歲時,意外碰到文賓,發現文賓依然身強體壯,於是向文賓拜泣,求教道術。文賓「教令服菊花、地膚、桑上寄生、松子,取以益氣」,老太太依法行事,「延齡百餘」。唐代歐陽詢主編的《藝文類聚》中,《藥香草部》專列菊,其中記道:「《神仙傳》曰:康風子,服甘菊花、柏實散得仙。」到了明人李時珍的《本草綱目》,這段文字變成:「神仙傳言康風子、朱孺子皆以服菊花成仙。」李時珍略去了柏實散,極力強調菊花的功效。葛洪在《抱樸子內篇》中還記錄了一種「劉生丹法」:「用白菊花汁蓮汁樗汁,和丹蒸之,服一年,壽五百歲。」效力的確驚人,惜乎缺乏實證。
六朝文人,普遍認為菊花能夠養生延壽,多有詩文吟詠。魏文帝曹丕曾將菊花作為禮物送給太傅鍾繇,並作一書,其中提到:「屈平悲冉冉之將老,思食秋菊之落英,輔體延年,莫斯之貴,謹奉一束,以助彭祖之術。」希望鍾繇食用菊花延長壽命。晉人嵇含的《菊花銘》,認為服菊即可成仙:「煌煌丹菊,翠葉紫莖,詵詵仙神,徒餐落英。」傅玄更為直白地表達了同樣的觀念:「服之者長壽,食之者通神。」陳人陰鏗《賦詠得神仙詩》「朝遊雲暫起,夕餌菊恆香」,更具逍遙氣象。
除了養生成仙,六朝文人還賦予菊其他文化意義。鍾繇之子鍾會的觀點最具代表,他認為菊有五美:「黃華高懸,準天極也;純黃不雜,后土色也;早植晚登,君子德也;冒霜吐穎,象勁直也;流中輕體,神仙食也。」「君子德」和「象勁直」,使其具有了高蹈的道德價值。此外,所謂「黃華高懸」「純黃不雜」「冒霜吐穎」,同樣大有審美意味。時人詩文中,同樣盛稱菊花之美。曹植眼中的洛神,「榮曜秋菊,華茂春松。」鍾會的《菊花賦》,大寫菊花之美:「延蔓蓊鬱,緣阪被崗,縹幹綠葉,青柯紅芒,芳實離離,暉藻煌煌,微風扇動,照曜垂光。」詞採華麗。
陶淵明未能免俗,或者說,他不能超越這一文化傳統。現存陶詩125首,幾乎篇篇有酒,提到菊花的卻只有5處,除了「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尚有《問來使》:「我屋南窗下,今生幾叢菊。」向使者打聽家裡所種菊花的長勢。《飲酒二十首》之七:「秋菊有佳色, 露掇其英。泛此忘憂物,遠我遺世情。」《九日閒居》:「酒能祛百慮,菊能制頹齡。」這兩處皆寫菊花酒,著重其養生功用。還有《和郭主簿二首》:「芳菊開林耀,青松冠巖列。懷此貞秀姿,卓為霜下傑。」褒揚松菊之高潔堅貞。顯然,菊的這些特點和意義,在陶淵明之前即已具備。其高逸貞潔的喻意,因為陶淵明,得到了極大彰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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