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8月4日,一場巨大的爆炸震撼了黎巴嫩首都,截至目前,死亡人數已經上升到220人,並有7000多人受傷,30多萬人無家可歸。
現場依然還有大量失蹤人員,死亡人數在未來應該還會繼續攀升。
2700噸被遺忘的爆炸物質,7年無人問津,港口人員甚至把煙花放在了這堆炸藥旁邊。直到有一天,倉庫施工的時候,一顆火花點燃了爆竹,爆竹又點燃了炸藥,而炸藥,而點燃了全黎巴嫩人的怒火。
或許比爆炸事件這還要魔幻的,是法國總統馬克龍在爆炸發生不到2天之後對貝魯特的這場訪問。
這是一次相當離奇的外交事件。
在馬克龍到訪之前,黎巴嫩的政要,不論是總統還是總理都沒有現身在爆炸現場查看情況、撫慰民情(至少沒有公開地巡查)。爆炸就發生在首都市中心,距離總理辦公室也2公裡都不到。
據紐約時報說,黎巴嫩的政客們是擔心受到人民的襲擊,而不敢進入災區。
不但如此,黎巴嫩政府在救災方面沒有作為,現場全靠自救。而國際上的捐款組織也紛紛表示:不會通過黎巴嫩政府,而是要直接把物資交給災區人民。
在巨大的災難面前,黎巴嫩的這個政府仿佛已經停機了一樣,部長議員們紛紛辭職。
與之相對,法國總統一下飛機就徑直上車開往了爆炸中心。車停穩後,馬克龍一腳踩在滿地是玻璃碎屑的隕石坑內,很快被當地居民圍了起來。
他盡力和每一個人握手,擁抱了滿臉是眼淚的婦女,現場人民大喊著「法國萬歲,革命萬歲 Viva La France!」
人們向馬克龍抒發著對黎巴嫩政府的深惡痛絕,「奧恩(黎巴嫩總統)是恐怖分子!」 「總統先生,請把你的斷頭臺借給我們」。
當天,6萬黎巴嫩人籤署請願書,希望黎巴嫩重新成為法國殖民地,讓法國政府來治一治腐敗的不行的黎巴嫩政府。
整個景象,就好像受地方官僚壓迫的人民請求皇帝為民做主一樣。不知道的還以為馬克龍是來推翻黎巴嫩政權…
黎巴嫩人對政府的恨,其實已經存在很久了。
即便沒有這場爆炸,黎巴嫩也已經在崩潰的邊緣。
從數據上看,黎巴嫩人均GDP 8000多,在中東沒有石油的國家裡面,算是非常發達的了。十年前的時候,這個地方還以旅遊、開放、活力著稱。
但自從2008年以來,黎巴嫩經歷了一場由政治腐敗和經濟無能造成的經濟停滯:國有銀行瘋狂借錢,用新帳抵老帳,直到2019年8月,黎巴嫩主權信用評級被下調,不再有機構願意借錢給黎巴嫩。
黎巴嫩公共債務達到GDP的150%以上,爆發了現代史上最嚴重的經濟危機。貨幣瘋狂貶值85%,全體國民的儲蓄一夜之間變成了原來的九分之一。
對於中國這樣的出口型國家來說,貨幣貶值或許還有利於出口,但黎巴嫩是服務型經濟,一切商品都依賴進口,這直接導致了很大一部分國民吃不上飯。
而更糟的是,為了填補巨大的資金空缺,黎巴嫩政府開始提高各項稅收,號召國民過一段苦日子…
隨著經濟崩潰,基礎設施也開始力不從心。在以前經濟尚可的時候,黎巴嫩全國尚要每天停電好幾個小時。而從去年開始,甚至出現了一天停電20個小時的情況。
從去年秋天開始,黎巴嫩人就開始走上街頭,抗議現政府,要求政府總辭,國家進行大刀闊斧的改革。
今天的黎巴嫩,可以說已經走進了一個死胡同
黎巴嫩這個國家,其實都不能算是一個現代國家,而是一個由宗教勢力和宗族勢力聯合起來掌控的一個鬆散的聯盟。
往好聽了說,黎巴嫩這個國家非常包容,一半基督徒一半穆斯林。教堂旁邊就是清真寺,基督徒和穆斯林住在一起相安無事。
但往壞了說,這種種族和宗教上的多元化,導致了黎巴嫩政府的極端低效和腐敗橫行。整個國家內部不同利益集團各有鬼胎,任何改革的努力都會陷入無盡的爭吵之中。
黎巴嫩主要政治團體,有基督教馬龍派(21%)。他們在中東被伊斯蘭化之前就住在這裡,並且在黎巴嫩被阿拉伯人和土耳其人佔領之後,依然不依不饒地維持著自己的基督教信仰。
基督教馬龍派和西方國家,尤其是法國比較友好,想讓黎巴嫩成為法國殖民地的主要就是這些人。
穆斯林團體有什葉派(27%)和遜尼派(27%)。和整個中東的局勢一樣,這兩派也是勢不兩立。什葉派親伊朗敘利亞,遜尼派親沙烏地阿拉伯。當然,兩方都痛恨西方勢力。
其中什葉派還有自己的民兵組織真主黨。真主黨一般被認為是黎巴嫩的國中國,不受黎巴嫩政府控制,武裝力量甚至比黎巴嫩政府軍還強。
從2000年以來,真主黨憑藉自己武裝力量的強盛,已經逐漸控制了黎巴嫩的議會與政府。目前黎巴嫩總統奧恩雖然是馬龍派基督徒,但在政治上已經成為了真主黨的傀儡。
從去年秋天延續至今的抗議活動,人民很大一部分怨氣,就直指著黎巴嫩政府背後的主要控制者真主黨。
(圖:真主黨,圖源:Middle East Institute)
現今的黎巴嫩這麼擰巴的政府,是1990年內戰結束之後成立的。
當時規定:黎巴嫩的總統必須是馬龍派基督徒,總理必須是遜尼派穆斯林,議長必須是什葉派穆斯林,而副總理和副議長則必須是希臘東正教徒。
這樣擰巴的政府配置,就導致政府效率非常低下,任何單方面改革的努力都不可避免地被其他勢力反對。
很少有政客會說,自己是黎巴嫩人,為黎巴嫩服務。他們只會說,我是基督徒、阿拉伯人、巴勒斯坦人,我為我的族人爭取權力。
套用到中國革命樣板,這是一個連辛亥革命都還沒有進行過的半封建半殖民社會。政府權力主要來自宗教和宗族,民族意識還沒覺醒,國家權力建立在封建關係之上。
8月4日的這場爆炸,就是這個國家弊病的最好體現。
在最大的爆炸發生前,貝魯特港已經出現了一次小型的爆炸。
熊熊大火混雜著黑色的濃煙,火場中心的可見度已經幾乎為零,滾滾濃煙升起,全市範圍都清晰可見。
第一批前往現場的10人消防隊,他們逆著人群衝向了火場的中心,想要在火苗引發更大的災難之前將火勢控制下來。不論他們的政府怎麼樣,黎巴嫩人是勇敢的堅韌的。
這些先遣消防員試圖撬開裝有硝酸銨的12號倉庫的門。
但在拍下這張照片後,巨大的二次爆炸發生了。
照片拍攝者已確認死亡。
10人小隊中,9人失蹤,現場只發現被爆破的消防衣與器具,滿地碎片。
——但每個人都知道,處於爆炸正中心的他們,沒有任何生還的可能性。
唯一一個遺體被發現的消防員,是25歲的急救醫生薩哈·菲爾斯。
她才24歲,已經計劃好了明年的婚禮。
她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是告訴自己的未婚夫——
「我在港口,準備幫助受傷的人。」
在距離爆炸十多公裡的城市廣場,一對幸福的新人,正在街道上拍著他們的婚紗照。
攝影師忠實地記錄著這份美好——
乾淨溫馨的街道,潔白的婚紗,美麗窈窕的新娘。
而下一刻,爆炸的衝擊波,讓所有的一切化為烏有。
就像是一場電影的開頭,原本美好平靜的生活被打破,災難片終於拉開了序幕。
這場爆炸改變了無數人的人生,改變了無數個家庭。
這對新人是幸運的。
他們的婚紗照拍攝被中斷,但他們沒有受傷,也沒有失去行動能力。
他們沒有去緊急避難所:但作為醫生的新娘子,卻穿著潔白的婚紗在一片廢墟中奔走,幫助著一個個因為爆炸而受傷的人。
這場爆炸,讓很多人受了傷。
有的人被衝擊波拋到了半空中,有的人被壓在廢墟底下。
有的人渾身是血地行走在道路上,有的人在還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什麼事之前,就已經離開了人世。
「頃刻之間,我們失去了畢生奮鬥來的一切。」
「這裡本來是我家。
人們的憤怒,指向了瀆職的管理者,他們被認為是黎巴嫩糟糕現狀的最直觀體現。
為什麼,七年前被扣押在港口的貨物,一直沒有人處理?
這是一場人禍,徹徹底底的人禍。
貨船拖欠港口10萬美元費用,而貨物主不願支付欠款,寧願將所有貨物拿去抵債。
於是,這2750噸硝酸銨,就被遺忘在了這個地中海東岸最重要的港口,距離居民區不到100米的地方。
2014年以來,當地海關已經6次發函預警,甚至提出了很多方案
而公共交運部,也曾致函18次給緊急事務法官,要求進行處理。
甚至就在六個月以前,還有安全監察組織要求將這些化學品轉移到更合適、安全的地點。
當時,他們就警告:「一旦發生爆炸,可能炸毀整個貝魯特。」
他們的警告沒有得到任何重視,沒被付諸任何行動。
公共運輸部長聲稱自己在11天前才收到報告,得知這批貨物的存在。在錯綜複雜的黎巴嫩政壇,推卸責任是他們首要技能。
當然,黎巴嫩民間並不願接受這樣推卸責任的說法。
「事件的首要責任人是看管這批貨物的人,是海關與公共交運部。」
「不應由法官來為貨物尋找安全去處。」
抗議者走上街頭,要求本屆政府下臺。
在貝魯特議會大樓附近,抗議者縱火破壞商店,朝著黎巴嫩安全部隊投擲石塊,警方發射了催淚彈,驅散了數十名抗議者。
這種不信任與憤怒,延伸到了每一個政府官員——人們喊出「絞死全體政要」的口號。
司法部長在街上被一群憤怒的民眾圍住質問、被潑水、扔水瓶,圍觀群眾還發出叫好的聲音。
現在,黎巴嫩人把希望寄托在了法國身上。
1943年,世界還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中。為了獲得殖民地的戰爭支持,已經亡國了的法國,由戴高樂的自由法國牽頭,同意黎巴嫩獨立建國。
黎巴嫩國家是法國「孕育」的,這也是為什麼馬克龍覺得自己有「責任」來幫助黎巴嫩人重啟自己的國家。
然而法國人可能忘了,正是自己80年前的「幫助」,導致了黎巴嫩今天的悲劇。
他們的獨立來的太容易,也太不徹底,以至於黎巴嫩都不能說是一個現代國家。
他們曾經幻想,各方勢力可以一同釋放自己手中的權力,去推進一個建立在黎巴嫩人基礎上的政黨和價值觀,讓黎巴嫩變成一個真正的現代民族國家。但現實,卻是內鬥越來越嚴重。
在各方力量均衡的時候,他們還能維持表面上的和平。依靠旅遊業,依靠參與全球經濟分工,也能讓首都貝魯特贏得「小巴黎」的稱號。
然而這種和平是脆弱的,一旦形式發生變化,內戰就一觸即發。1975年的內戰前,大量巴勒斯坦武裝湧入黎巴嫩,導致國內基督徒-穆斯林平衡被破壞。那場內戰進行了15年。
而在今天,超過100萬敘利亞難民進入黎巴嫩,黎巴嫩每五個人就有一個是難民。
經濟危機、民族矛盾、政治動蕩,整個黎巴嫩,已經在內戰的邊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