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前,我是俠,大唐的俠,長安的俠。
長安街十裡的朔朔涼雨洗淨了劍上的血,夜色朦朧,在看不到盡頭的路上,看不到一個行人,仿佛那陰陰沉沉的天空,瀰漫著烏雲,看不到幾絲光明。
落座春風亭,與那亭中終日常在的老人對弈一局。黑子白棋,縱橫連格,石桌子上傳說是仙人在初唐年間刻下的棋盤仿佛等待了我百年。老人的臉藏在陰影裡,在執子落盤時我能看到他蒼老的手上有著厚厚的刀繭,必是久經廝殺。
他也是俠嗎?他告訴我,他不是俠,他只是個邊軍老卒,老得握不動刀了,老得像刀光劍影裡倒不下的血色戰旗,老得連敵人也換了好幾個國家與部落……「跑不動了,老兄弟們沒了,只得被軍部的老爺們『押』回來養老……」
我微微一驚,倒吸一口涼氣,這夜雨長安的空氣居然如此冷涼,牙齒都輕輕打顫。想想罷被軍部千裡接回長安養老,在這寸土寸金的十裡長安道上下棋的卒,又是何等戰功赫赫,對敵人兇名在外的兵?想那剛剛被我一劍抹了脖子的大貪官戶部侍郎,是無論如何也比不上的。
指尖飛舞,棋石落盤。談天說地罵皇帝,指山念水思紅顏,笑聲朗朗響徹了雲霄七十二層,任那愈下愈急的夜雨聲也蓋不住,只可惜遠處舉著火把捉拿緝查我的官兵聽不見,只恨我從四王府偷的那壇「女兒紅」,沒有隨身帶著。談到「義」字,沉默的就不止我們了,還有朱雀石雕、民宅皇宇。
我那被仇家亂刀砍死在戴家小巷的兄弟,倚著牆、睜著眼、微笑著,身下的鮮血沿著長安城中最普通的青石磚鋪了很遠很遠,磚縫中草叢從此不再是綠色,而是血紅。紅得像朱雀石雕中當作眼睛的西域寶石,常常閃著憤怒的光,那是義嗎?
幼時,家族遭黑衣殺手滿門誅殺,寸草不留時,那用自己的小孫子做替身替我而死的老管家,他的頭滾落在竹筐扣住的我面前,他的眼中充滿一種得意與期盼,他的臉上那一抹似欣喜似鼓勵的笑意,那是義嗎?
三年前,與兄弟們,躲避圍捕在深山老林時,為了保護重傷的我,他們一個個離開了隊伍,引走了黑熊,引走了白虎,引走了官軍……而他們卻沒有一個回來的。一直突圍到岸邊,將我扔上幫裡接應的快船後,他們大笑著衝向蜂擁而至的官兵捕快、大內高手、仇門敵派……那笑,是義嗎?
老卒久久佇立,望著民宅那邊,百姓熟睡,望著皇宇那裡,尚不知是稱賢還是稱哀的皇帝在垂拱殿裡通宵達旦的批折下令。望著再遠的長安城外,皇土浩蕩而廣闊,江山秀麗,望著更遠的北方……那裡狼煙四起,殺聲震天,戰火紛飛。
他開口道「是義亦或不是義」,我抓緊青蓮長劍,疾聲問:「為何不是義?」彵倒不急,指向天狼星下的北方草原、沙海雄關,說,你敢不敢去看看什叫義?我道:敢!這一去好久,好久……
邊陲隱姓埋名廝殺四十年,我已然忘記了原來的名字。我老了,再次回到了長安,坐在春風亭中,當年的老卒成了自己。我曾問他是俠嗎?他曾反問我什麼叫義,我想我知道了。
將士用骨頭築起的城牆,士卒用鮮血澆活了的楊柳。一眼看不到頭,比長安城還大的戰場上,你為我擋刀,我為你扛劍,父死子上,兄亡弟衝。大帥親率鐵騎八百奇襲敵帳,親王以身為餌誘敵入圍。
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裡,長煙落日孤城閉。狐裘不暖錦衾薄,鐵甲寒而不解,刀槍折而不棄,一寸城頭一尺血,猶然只恨未取單于首。
葡萄酒,夜光杯,幾人回。這沙場邊陲哪裡有那鮮衣怒馬,快意江湖的遊俠浪子所心懷念念的江南女子、紅粉佳人?哪裡有輕歌曼舞、靡靡之音?哪裡又有「女兒紅」、「碧螺春」?這裡只有烈酒和匈奴血可飲,只有軍師祭將士亡魂的蕭鼓短笛悲切,只有將軍夫人白衣素服於戰陣之前擊鼓死誓——不破樓蘭誓不還!
誓掃匈奴不顧身,五千貂錦喪胡塵。累了倦了,便望望身後,大唐繁華似錦,百姓熟睡,妻兒囈語。
原來,俠之大者,為國為民!
原來,家是小義,國是大義。
朔朔夜雨有些涼,暫時充當捕頭的我,今夜要等一位少年郎,等他殺了要殺的貪官汙吏後,和他下下棋,說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