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是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
華麗的車輦駛過長安城寬廣的大道,趕車人手執金鞭,將車駛入如迷宮一般的街巷,街巷深處,是王侯的宅邸。
春日,柳絮飛舞,環繞在亭臺樓閣之間。一群鳥雀在花叢中嘰嘰喳喳,蜜蜂、蝴蝶留戀徘徊,碧樹在春光中明媚而蒼翠。
樓臺高聳,畫簷飛馳,有女子在樓上凝眸遙望,極遠的陌上被春煙籠罩。你在樓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橋上看你。
市井中,酒徒在酒肆中放肆飲酒,胡姬撥弄著琵琶,誘惑著微醺的才子。嫖客娼婦在羅帷秀被中苟且;遊俠健兒在街巷中鬥毆,一陣劍光閃過,鮮血如春花般怒放,有人身首異處。
廟堂上,權貴們爭權奪利、排除異己,有人失意了,有人得意了,浮浮沉沉,權力的遊戲從來不曾停歇。
在萬千繁華之外,還有幾個窮書生獨守著一床破書皓首窮經,做著金榜題名、經國濟世的好夢。
幾百上千年來,這樣的場景每天都在這座城市上演。
這就是長安,雖然不是那麼完美,隱藏著無數骯髒與汙垢,充斥著苟且與鑽營,但它絢麗昂揚、風華絕代。
這是最美的長安,這是最好的盛唐,這是最偉大的時代。
在整個大唐時代,長安無疑是世界的中心。在唐代,書寫長安,這是每一個文人平生最重要的事業之一。你幾乎可以在每一個大唐重要詩人的詩集中找到一首關於長安的詩。
不過,這首《長安古意》公認是關於長安最精彩的詩篇,它的作者盧照鄰也被認為是那個時代最優秀的詩人之一。
但誰能想到,最好的、最美的、最絢麗的關於長安的詩篇出自唐代最喪的詩人之手。
沒錯,「初唐四傑」之一,與王勃、駱賓王、楊炯齊名的盧照鄰可以說是大唐最喪的詩人之一。我覺得甚至可以去掉「之一」。
當然,詩人這個群體,尤其是出色的詩人,一般來說都是很喪的。「文章憎命達」,一個人有權有勢、春風得意的時候,大抵寫不出好的詩歌。只有窮困淹蹇、失意潦倒、牢騷滿腹,才能詩興大發、文思泉湧、下筆如神。
但是,盧照鄰的喪不是一般的喪。
二
盧照鄰,幽州範陽人。
如果對唐代歷史稍有了解,你就會明白,範陽盧氏意味著什麼。
在那個時代,有那麼幾個家族,它們如同巍峨的高山,聳立在大唐的世界。它們就是所謂的門閥士族。從南北朝至隋唐,在幾百年的時間裡,門閥士族在文化資源、政治資源上,構成了一個個文化、政治的龐大家族。
範陽盧氏就是其中之一。
世家子弟盧照鄰的早年是標準的世家子弟生涯。家族延請了最好的老師對他進行最好的啟蒙教育。稍大一些,他就開始到洛陽、揚州等地尋訪名師,在建立自己學術人脈的同時也感受各地風土人情。
他也確實出色,少年時就獲得了神童的讚譽,詩名、文名在當地盛傳,人人都說,盧家後繼有人。
他的名聲甚至闖進了長安、洛陽的精英階層。就這樣,年僅20的小盧得到了鄧王的器重,成了鄧王的幕僚——鄧王府典箋,大概類似於鄧王的文字秘書。
鄧王毫不掩飾他對盧照鄰的喜愛:「此吾之相如也」——這是我的司馬相如啊。
我們今天的人可能不太理解司馬相如在唐人心目中的地位。毫不誇張地說,司馬相如於唐人,如同李白、杜甫、蘇軾、曹雪芹於今天的人。那是對一個才子最高的褒獎。
此時的小盧,有一個不錯的起點,有賞識自己的貴人,有傳揚四海的名聲,英姿勃發,他的前方,看上去一派繁花似錦。
三
8年後,盧照鄰走出鄧王府。他在鄧王府的任職結束,新職位是地處四川的新都尉。
四川,這一方山水孕育了許多著名的才子,比如鄧王把盧照鄰比作的司馬相如就是四川人。後來著名的李白、蘇軾也都是四川人,杜甫最好的詩篇也是在四川寫出的。
我嚮往四川。我相信,在四川長大是幸福而快樂的。
但是,在初盛唐那個時代,在四川做官卻沒什麼前途。那時,一個年輕人最好的起步無疑是中央那些清要的職位;此外,在長安、洛陽下轄的赤縣或者附近的畿縣為官也是不錯的選擇;再往下,則是在那些險要地帶的大縣為官。而新都縣偏居四川一隅,遠離帝國中樞,也沒有什麼可供憑藉的資源,並不是一個好的選擇。
對自我稍有期許的知識分子恐怕都不太滿足於這樣的現實。盧照鄰也不例外。
在四川,他寫下這樣一首詩:
一鳥自北燕,飛來向西蜀。常思稻粱遇,願棲梧桐樹。誰能借風便,一舉凌蒼蒼。
此時的盧照鄰還沒有體會過人生的艱辛與無奈,筆端是滿滿的自負。他相信,自己終究是要像鳳凰一樣棲息在梧桐樹上的,自己終究是要凌雲直上的。
也難怪,他的出身、他的才華、他的名氣、他在王府的經歷讓他有資格自負。
但命運就是這樣,沒有什麼理所當然,沒有誰是人生的主角,也沒有誰是命運的寵兒。如果誰這麼想,那麼命運一定會扇他幾個耳光讓他清醒,順便再踩上幾腳。盧照鄰即將迎來一連串耳光。
在那幾年裡,朝廷最重要的盛事是公元666年的泰山封禪大典。這是朝廷的大事件,也是詩人們的好機會,長安、洛陽中的詩人們用各種方式參與其中,也換回了不等的現實利益。遠在四川的小盧也不例外,他寫作了《中和樂九章》,用詩歌讚美、謳歌這場盛事。但他離朝廷中樞實在太遠,他的獻唱甚至沒有泛起一絲漣漪。
公元667年,國家建明堂。這也是一件大事。為顯示對才華之士的敬重,朝廷向天下諸州縣徵求鴻儒碩學、博聞強記的才士。盧照鄰被益州刺史推薦進京。但他還是落選了。
還有更糟糕的事,在這個階段,他甚至被捕入獄了。我們不知道是因為什麼原因,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出獄的。只是他的詩集中有一首《獄中學騷體》的詩讓我們知道他有這一番經歷。
總之在蹉跎與挫折中,他度過了10年的時間,在他最好的年華。
四
如果說在四川有什麼收穫,除了幾首詩,或許就只有一場愛情吧。
女子姓郭,出身只是尋常,但是個標準的美女。四川出美女,時至今日,這依然是被大家廣泛認同的共識。郭世女怎麼個美法?你可以想像如今四川那種標準的美女的形象,想來也差不多。
郭氏女想來是小縣城裡心氣比較高的,看不上縣城的中二土鱉,從小就夢想著邂逅一個白馬王子,將她從偏遠縣城的泥潭裡拯救出來。
就在她憧憬美好愛情的年華,舉手投足世家風範的帥哥盧照鄰進入了她的世界,這叫她如何抵擋?
而盧照鄰呢,或許是見慣了大家閨秀,這個小家碧玉讓他眼前一亮,給他帶來了新鮮的刺激,或許只是因為孤獨、寂寞,需要一個溫暖的懷抱藉以慰藉背井離鄉的孤獨。
盧照鄰有才,溫潤儒雅;女子有貌,玲瓏可人。這是典型的才子佳人的組合。二人便在新都談起了戀愛,你儂我儂、花前月下,在這個冷酷的世界上抱團取暖。
不過正如這世間所有的愛情故事,愛情抵不過權力的誘惑,長相廝守抵不過花花世界。最終,盧照鄰還是拋棄了郭氏女,離開四川,前去長安、洛陽追求他的前程。
當然,還有個不好言說的背景,其實盧照齡在老家是有老婆的。
臨別時,我們可以腦補出這樣一幕:一番激情纏綿之後,盧照鄰信誓旦旦地對郭氏女承諾,一旦混出個人樣,就回來接你走。
但這一去,便是永別。郭氏女在四川痴痴地等,終究沒有等來混出人樣的盧照鄰抬著花轎來娶她。
在盧照齡離開四川的第二年,與他齊名的才子駱賓王路過四川新都,見到了痴痴等待著的郭氏女。
聽完郭氏女的一番講述與控訴,駱賓王感慨不已,當即奮筆疾書,寫就一篇長詩:《豔情代郭氏答盧照鄰》。
在詩中,他以郭氏女的口吻質問盧照鄰:「妾向雙流窺石鏡,君住三川守玉人。……綠珠猶得石崇憐,飛燕曾經漢皇寵。良人何處醉縱橫?直如循默守空名。」
這裡的盧照鄰儼然一個負心薄倖的渣男,將愛人拋棄在偏遠的新都整日以淚洗面,自己在大都市長安、洛陽過著花天酒地、風流快活的日子。
五
倒不是盧照齡渣、薄情,而是離開四川之後,盧照鄰的人生就開始陷入無盡的灰暗之中。
盧照鄰病了,以至於從三川到西蜀的這段路都太漫長,他已無力走完。
672年,離開新都的第二年,在他38歲的時候,盧照鄰病了。盧照鄰之病是中國歷史上很有名的事件。原因在於他找的醫生太有名——藥王孫思邈。也因此,盧照鄰之病被記載在《唐會要》中,成了一個著名的醫案。
672年,本來準備回老家範陽看看的盧照鄰改變行程,前往長安。可以確定,他之所以改變行程,就是找孫思邈這個帝國御用神醫看病。我們不清楚盧照鄰是因何得病,甚至不清楚他到底得的是什麼病。有人說是麻風病,也有人說是家族遺傳病。其症狀大概是四肢麻痺乃至逐漸殘廢。
這場病不僅改變了盧照鄰準備回老家看看的安排,也改變了盧照齡的命運——他在仕途上的前程徹底斷了。唐朝選官有四樣標準「身言書判」,所謂「身」就是身體狀況,肢體殘廢之人根本沒有被吏部選中的可能性。
此後,他一直跟在孫思邈身邊治病。十幾年中,盧照齡的病情雖然時好時壞,但總體而言是不斷惡化的。這固然主要在於他的病實在難辦,但還有一個原因可能是他吃丹藥。
我們知道,唐朝人信道。道教是唐朝的國教,道士備受唐朝人的尊崇,學道是唐朝人的時尚。而孫思邈正好也是個道士。在道家的神仙譜系中,孫思邈也是神仙一流的人物。
自然,跟著孫思邈治病的盧照鄰也開始學道。不僅學道,還煉丹。不僅煉丹,還吃。
這裡有必要說一說「丹」這個東西。道教體系中有兩種丹,外丹與內丹。所謂外丹,就是用硃砂、玄明膏等化學物品煉製成丹藥。道家認為這些丹藥可以讓人脫胎換骨、羽化登仙。而所謂內丹,就是通過呼吸、吐納,在人體丹田內煉成非實體的金丹。
在道教內丹理論興起之前,道家所謂的煉丹是煉外丹。即便內丹理論出現之後,外丹也沒有消失,甚至到了明代,還有不少人煉製、服用外丹。畢竟內丹太過玄虛,不如外丹來得實在。
但今天我們知道,煉製外丹的那些物品都不是人能吃的,對於人體都是毒藥,歷史上死在這玩意上的人不知凡幾,吃成神經病的更是不計其數。
這樣治病,當然不僅治不好病,反而會要命。更可悲的是,盧照鄰雖然家中也頗有些積蓄,但逐漸耗費殆盡,後期他只能用品級比較差的玄明膏、硃砂煉丹,煉出的丹藥毒性更強。
結果可想而知。
如果郭氏女知道這些,不知她會悲傷還是會慶幸?
六
在他的後半生裡,斷絕了做官的念想,盧照鄰人生唯一的主題就是治病、養病。
他跟著老師孫思邈從太白山搬到東龍門山,在山上養病、煉丹、嗑藥。
太白山與東龍門山都是山清水秀的所在,適合修養;但又不會離當時的政治中心長安、洛陽太遠。他時時刻刻需要來自長安、洛陽的資源支持。
但孫思邈年齡太大了。雖然他是歷史上有名的神醫,而且修道,是傳說中神仙一流的人物。但他終究還是去世了。
老師孫思邈的去世讓盧照鄰所有的希望都破滅了,至少在治病這件事情上,他已經沒有任何的希望與轉機。
還有最後一個辦法,或者說一個幻想。他是文人,相信文字的力量。
或許文字有神奇的魔力,能對付病魔也未可知吧,盧照齡心想。所以,他寫了《釋疾文》,希望文字能祛除病魔。
茨山有薇兮潁水有漪,夷有柏兮秋有實。叔為柳兮春向飛。倏爾而笑,泛滄浪兮不歸。——《釋疾文》之三
盧照齡就是盧照齡,即便是為「釋疾」而作的文章,也沒有逼仄的悲苦與怨天尤人,沒有寒酸與暮氣,也是一派華麗與瀟灑。
但我們不難體會其絕望與悲哀,以及那種對於這個世界、這個人間毫無留戀的決然。
在我們看來這是可笑又可憐的舉動,但對於久病的人來說,這是絕望中的一個希望,一次病急亂投醫的掙扎。
當然,奇蹟沒有發生,文章並沒有神奇的力量,可以祛除他身上的病魔。盧照齡喪失了最後一絲希望。他的人生中最後一點光亮也消失了。
七
在人生最後的幾年,盧照鄰需要面對的不僅是殘廢的軀體,還有那些對任何人來說都無法承受的生活之痛。
治病耗光了他幾乎所有的家產,盧照鄰的生活幾乎陷入了絕境。幸虧長安、洛陽有幾個講義氣的富貴朋友,裴瑾之,韋方賢,範履冰,獨孤思莊。他們一直接濟著盧照鄰,供給他生活開銷與藥資。
但這樣的日子於誰不是一種無法言說的痛苦呢?對於世家出身、心高氣傲的盧照鄰來說,想必更是如此。
這還不是最痛苦的。最痛苦的是,盧照鄰的家庭似乎被上天詛咒了。——在他生命的最後幾年,他幾乎喪失了所有的親人。
先是父親過世,後來他的弟弟妹妹相繼病死。主僕百餘口逐漸散盡。家破人亡這個詞已經不足以概括盧照鄰的遭遇了。
到了這一步,盧照鄰的人生何止一個喪字了得?
八
公元686年,正是盛唐的前夜,盧照鄰做出了一個重要的決定。
此時,他居住在潁川郡具茨山下。孫思邈去世後,盧照鄰想回到闊別已久的老家度過最後的歲月。但走到具茨山的時候,他見這裡山水清朗,便決定把這裡作為自己終老的地方。
具茨山離著名的潁水不遠。潁水是發源於河南嵩山的一條河流,流經如今的河南、安徽,最後注入淮河。這一區域,是傳統中國的中心地帶。潁水兩岸曾走出過無數的名人,曾經發生過無數的英雄傳奇。
但這都跟盧照鄰無關。此時的盧照鄰已病入膏肓,不僅雙腿幾近殘疾,一隻手也廢了,日常出行都由一個老僕人駕車。每到春歸秋至的舒爽晴日,他就坐著車,在山水之間漫遊,面對著滿目山河發呆長嘆。
這樣的日子,已經有十年了。
但這一天不一樣,做出那個決定之後,糾纏了他十多年的病痛似乎一掃而空,他整個人似乎都輕鬆了。
這日,與往常一樣,他來到離家不遠的潁水邊。
此時,望著眼前浩浩湯湯的潁水,盧照鄰無限感慨。良久之後,他翻滾下車,用僅剩的一隻手緩緩地挪動著身體,爬向浩蕩的潁水。最後,他用全身的力氣猛地翻進水中,自沉潁水而死。
時年,盧照鄰52歲。
九
在投水前不久,盧照齡作過一組《五悲文》,悲嘆他過去、現在的人生,也悲嘆他的懷才不遇、窮困潦倒。在序言中,他這樣總結了他悲劇的一生:自以當高宗時尚吏,己獨儒;武后尚法,己獨黃老。後封嵩山,屢聘賢士,己已廢。
——高宗的時代朝廷崇尚文法吏,我的專業偏偏是儒家;武后時代朝廷崇尚法家,我偏偏在研究黃老學術;後來朝廷在嵩山封禪,屢次招攬天下賢士,可是我身體已經殘廢了。
真是不合時宜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