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知書》,馮象譯註,牛津大學出版社,2020年7月出版,672頁,180.00港元
希伯來《聖經》的編排,是三分法,即聖法(torah,摩西五經)、先知(ne
b
i'im)、聖錄(kethu
b
im)。先知又分前後:「前先知」接續摩西五經,鋪陳聖史,從摩西辭世後約書亞揮師入侵迦南(古巴勒斯坦),以色列十二支族定居福地寫起,到巴比倫滅猶大,毀聖城,子民入囚;習稱「歷史書」。「後先知」反思聖史,匯集先知言論和著述,載以賽亞、耶利米、以西結三大先知,各作一卷,並十二小先知,何西阿至瑪拉基合抄一卷——所謂「大」「小」,指作品篇幅,並非地位高下的分野——共四卷,總名「先知書」。
《先知書》目錄
基督教「舊約」則依循七十士本,即埃及亞歷山大城猶太經師的希臘文譯本的傳統,順序不同。摩西五經、歷史書之後是智慧書(《約伯記》《詩篇》《箴言》等),而以先知書收尾;俾眾先知關於受膏者(mashia,彌賽亞/基督)的啟示,跟《新約》的福音銜接,並以《馬太福音》開頭的施洗約翰(新以利亞)故事,照應先知書末尾上帝要遣以利亞再臨福地的預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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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3:23-24)
:從而引出耶穌的受洗與傳道。
「舊約」先知書另有《哀歌》《但以理書》兩篇。後者是亞歷山大大帝徵服近東以後希臘化時期的作品,部分章節用亞蘭語創作
(但2:4b-7:28)
,成書較晚(前167~164);前者古譯本(希臘語、亞蘭語和拉丁語)歸於耶利米,題作「耶利米哀歌」。但《哀歌》五首詩的語言風格、宗教思想皆與《耶利米書》迥異,希伯來《聖經》把這兩篇放在聖錄,本書從之。
聖書記載,希伯來先知(na
b
i')的始祖,是亞伯拉罕。《創世記》二十章,聖祖客居基拉耳時,與夫人莎拉以兄妹相稱。國王聽說莎拉美貌,派人將她接進了後宮。當晚,上帝託夢警告國王:莎拉乃有夫之婦,若不送還亞伯拉罕,「你與後宮都死路一條」。並說,「亞伯拉罕是先知,可以替你求情,保你的性命」
(創20:7)
。自聖祖以降,以色列先知輩出,其集大成者為摩西。聖法有言,世上沒有一個先知及得上摩西:「蒙耶和華選召,面對面承教」,率以色列出埃及,布法立約,建政教民,「在全以色列眼前,舉手展示如此大力而可畏之極」
(申34:10-11)
。
這些故事告訴我們,希伯來先知同周邊各國的先知、術士、佔星家一樣,也是人神間的中介或中保,善預言、作法、觀兆,能替人禱告並訓誨子民;在經書中又名視者(ro'eh),獲異象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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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zeh),上帝之人('ish 'elohim)。
先知預言,來自神的啟示,而神諭的授受是不拘途徑的,包括彈琴奏樂
(王下3:15)
、託夢跟「魂遊象外」
(徒10:10, 22:17;傅利門[Richard Elliott Friedman]:《上帝之消失》[
The Disappearance of God: A Divine Mystery
],Little, Brown & Co., 1995,17頁)
;不論看見、聽到或嗅得,均稱異象。儀式可以一個人做,亦可數人乃至成百上千一起舉行,集體陷於迷狂。這在古代近東,是標準的求徵兆、施神跡的做法。
Richard Elliott Friedman, The Disappearance of God: A Divine Mystery, Little, Brown & Co., 1995.
神諭除了口傳,也有用動作演示的,屬諷喻(mashal)的一種。例如,先知將身上的新衣撕成十二片,比擬以色列十二支族分裂
(王上11:29)
。先知書中,以賽亞「裸身赤足而行」,做埃及俘虜和古實流民的預兆,也算一例
(賽20:2)
。北國先知何西阿遵旨「娶一個賣淫的為妻」,則是象徵子民對天父不忠,拜迦南大神巴力為主,為丈夫
(ba`al,何1:2-3)
——大神有聖女或女祭司侍奉,經師蔑稱其為「廟妓」(qedeshoth)。在南國猶大,耶利米負軛,以西結畫磚,皆預示聖城傾圮,即將被上帝拋棄
(耶27:2,結4:1-3)
。
跟家族壟斷的祭司職位不同,先知不論出身,可從任何階層及女性中「擢立」:在人世給至高者的旨意做一個「徵兆」,用蒙召者的言行,甚至生命,見證聖言。歷史上,以色列不乏女先知:摩西的姐姐米蓮,耶和華對法老大軍在蘆海的「全勝」由她領頭歌頌
(出15:20)
;海棗樹下的「蜜蜂」黛波拉,號火炬/閃電女,又審案又領軍,享「以色列的母親」之美譽
(士5:7,《聖詩擷英》,32、55頁)
。
早期的上帝之人,類似別處的神漢巫婆,百姓可請他祈雨、醫病、尋回走失的牛羊。也有遊走四方,單幹或結門派的。後來掃羅稱王(前1030),建君主制,重大決策如興兵、立嗣,往往請視者探求神意,先知便捲入了宮廷政治。遂有以利亞挑戰大神巴力的四百五十先知,反對牙哈王(前874~853在位)同王后夷色貝縱容異教的鬥爭
(王下18-21章,《聖詩擷英》,75頁)
。
公元前八世紀起,有些先知的「工作方式」變了,經常上聖殿和街市布道,向百姓談論國事,批評這個譴責那個,儼如「公共知識分子」。其言說經門人輯錄整理、補充闡發,流傳開去,便是先知書的文獻來源。
恰逢亞述徵伐,天下動蕩,有識之士無不憂心忡忡。兵燹之世,先知領受神諭,既是傳達天父旨意,也是分享聖者的悲哀。「確實,我主耶和華行事,沒有一次不將其隱秘/先啟示於他的僕人眾先知」
(摩3:7)
,無論反悔、赦罪,或詛咒、降罰。於是,當以色列朝野墮於安逸的常規,他們卻被「來自高天的風暴」不停吹打,而企圖喚醒世人。因為他們發現,誠然觸罪的是少數,主要是王室貴族、祭司和「扮先知」的,承責的卻是全體子民
(何歇爾[Abraham Heschel]:《論先知》[
The Prophets
], Harper Perennial, 2001,19頁)
。「耶和華啊……答應我,不要傳你的僕人受審。因為在你面前,活人無一/可以稱義」
(詩143:2)
。
Abraham Heschel, The Prophets, Harper Perennial, 2001.
直到巴比倫之囚結束(前538),子民回返家園,重修聖殿,這救主對忠僕的拷問與考驗,仍無結束的跡象。漸漸地,以色列的先知傳統到了盡頭。上帝之人原本即沒有門檻,做的人多了,良莠不齊,名聲自然就壞了。最終,耶和華傳諭,要從福地剷除「先知跟穢靈」,一如之前耶路撒冷的那堆異教偶像。「待到那一天,凡做先知的,無一例外,要由自己預言的異象而蒙羞;再不能披一件粗毛大袍就騙人」
(亞13:2-4)
。
綜上,先知書四卷所呈現的古以色列先知文學,從阿摩司、何西阿、三大先知到《約拿書》,持續了四個世紀,約公元前760~350年。這十五篇經書的歷史順序,按通說,大致可分六組:
其一,八世紀中葉起,阿摩司、何西阿先後預言北國以色列的覆亡(前722/721)。緊接著,其二,南國先知興起,以賽亞、彌迦宣道警世,至「希士迦為猶大王」之時(前727/715~698/687在位)。而後,其三,自約西亞王宗教改革(前621)到巴比倫入侵,西番雅、耶利米、那鴻、哈巴谷唱響了猶大與耶京的輓歌。其四,以西結、俄巴底亞和「第二以賽亞」所見之異象,在聖城傾覆前後,並巴比倫之囚期間(前587~538)。其五,及至波斯大帝居魯士釋囚,子民返歸福地,聖殿重起(前516),則有哈該、撒迦利亞、瑪拉基同「第三以賽亞」傳諭施教,啟示新天新地。末了,其六,波斯統治晚期(前400年以後),約珥再一次確認「耶和華之日」,而《約拿書》的作者卻藉一諷喻故事,質疑了上帝的信約義務與救恩。
以下,就按照希伯來《聖經》先知書各篇的次第,抉其大義,作一簡要的介紹。導讀舉例則不求全面,重在啟發。因經書術語、比喻象徵、異文異讀、文本片斷的組織、歷史背景和典故出處等,譯註已有解釋,這兒就不重複了。
以賽亞書
《以賽亞書》六十六章,如前文所述,處於歷史書(或智慧書)之後,先知書之首。這一位置,正是《聖經》敘事的轉捩點:福地淪陷,子民為奴,受膏的王被剜去雙眼的慘劇講完
(王下25章)
,重拾或「追憶」之前各個時期大小先知的訓誨。故對於解經及人神關係的維護,此書的啟示至關緊要,既是聖史的自我批判和總結,又是救恩之「永約」的見證
(賽55:3)
。
相傳以賽亞(yesha`yahu,「耶和華拯救」)的父親阿謨,是猶大王烏齊亞的叔叔。烏齊亞在位五十二年,強軍拓疆,國力鼎盛。先知曾撰史著錄君上的文治武功
(代下26:22)
,可惜散逸了。以賽亞蒙召那年,烏齊亞晏駕(約前742/733);從此領受異象,歷經猶大四朝(烏齊亞、約坦、琊哈、希士迦),傳道四十餘年,至公元前七世紀初
(1:1, 6:1)
。猶太傳統(後聖經文獻),稱其殉道在希士迦之子瑪納西(前698/687~642在位)治下。史載瑪納西拜異教神,獻童子祭,褻瀆聖殿,是個無惡不作的暴君;終於招致聖怒,種下了國家毀亡的禍根
(王下21:3, 24:3-4)
。
《以賽亞書》的文字,雄渾悠遠,適於詠誦。細讀,則語彙句式思想立場均前後不一,所涉人事一直延續到先知身後,如聖城傾圮、猶大蒙難、波斯滅巴比倫、居魯士釋囚等,長達兩個多世紀。歷史地看,許多片斷不可能出自先知之口,當屬後人編寫,託名傳世。因之現代譯本一般分作三篇,即「預言集」
(1-39章)
「安慰書」
(40-55章)
與「萬民的殿」
(56-66章)
,而僅把上篇的一部分歸於以賽亞。其餘的章節,凡內容分歧風格迥異,可考證的人事年代較晚的,比如預言巴比倫並諷喻其君王的章節
(13:1-14:23)
和所謂「以賽亞啟示錄」
(24-27章)
,就視為弟子或再傳弟子的作品
(《以賽亞之歌》,121-122頁)
。
《以賽亞之歌》,馮象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7年4月出版,355頁,48.00元
「預言集」以譴責子民背叛開始,終於希士迦王重病,奄奄一息,請以賽亞祈禱延壽。先知求得一個康復的徵兆(日影倒走),不久,卻道出了兇信:看哪,日子快到了,宮中的寶物,祖宗的庫藏,都要擄往巴比倫,一樣不留。而國君「親生的兒子」「將來的後裔」,要抓去「收在巴比倫王宮當太監」
(39:6-7)
。基調是悲傷而憤恚的。因為以色列大面積腐敗了,「既不為孤兒伸冤/也不替寡婦主持公道」,乃至蔑視至聖,「朝他背轉了身子」
(1:4, 23)
。
儘管如此,當那必來的屠殺和覆亡,即上帝的懲罰過後,雅各家的「殘餘」定會收復錫安,並「藉耶和華的光明」偕萬民前行。這一「終了之日」異象的啟示,便是第二章開頭,膾炙人口的聖者之應許:「他將在族與族之間審判,替萬民裁定是非。而人要把劍打成犁頭/變長矛為修枝的鉤。一族不必向另一族舉劍/再不用學習爭戰。」
(2:2-5,《聖詩擷英》,83頁)
當然,普世皈依同登聖殿,這「新耶路撒冷」的降臨,是有前提的;那就是,救主須實踐他同耶西之子大衛的「永約」
(撒下7:14-16,詩89:27-29)
。
由耶西的樹樁,要發一嫩枝
從他的根子要抽出新芽。
他身上要憩息耶和華的靈……
審案他不是憑兩眼所見
判決也不僅靠耳聞。
弱小的,他審之以公義
卑微於世的,必判以正直。
他口銜棍杖,痛擊大地
啟唇呼氣,他專殺惡人——
公義,乃他的腰帶
他胯上束的是忠信。
(11:1-5)
此詩也是聖書名篇。對照上述第二章「錫安頌」大同世界的異象,則可發現,先知強調了兩點。一是聖言承諾的普世拯救,將繫於「耶西的樹樁」生發「嫩枝」或「新芽」,即大衛王的一位子裔
(11:1)
。這是以色列先知傳統中,受膏者/彌賽亞思想脫離君王、大祭司和先知的膏禮,轉向末日救贖的重要一步。第二,那最後的解放,新人新獸與新天地的誕生,如聖者應允,取決於人們「對耶和華的認知」充盈大地
(11:9)
。
這「充盈」二字(mal'ah),卻是極高的理想。因為,僅有一位大衛之子身上「憩息」聖靈,無論他多麼偉大,是談不上充盈大地的。那化作聖言而啟示的理想,便不應是某個英雄或拯救者的等待;相反,唯有如摩西所言,「耶和華的子民都變成先知,人人承接耶和華的靈」
(民11:29)
,才有實現的可能。
理解了以上兩層意思,我們就不難看到,這人人受膏而救世的「靈馨」,跟西方歷史上的種種進步思潮、社會改造和革命運動,包括共產主義理想的淵源關係。
米開朗基羅於西斯廷教堂天頂所繪以賽亞
至於成詩的年代,學界眾說紛紜。有歸於先知本人的,也有主張晚一個世紀,如猶大王約西亞(前640~609在位)之時,還有推至聖城傾覆(前587/586)以後的——子民對大衛後裔稱彌賽亞的強烈期盼,先知關於靈恩膏立「澆注子實」的論說
(44:3, 61:1)
,都是巴比倫之囚後期開始興盛的信念
(耶23:5,結37:24-28)
。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預言集」的這一片斷,不是中篇「安慰書」作者的手筆。後者習稱「第二以賽亞」(Deutero-Isaiah),傳道於子民入囚之後。這位「後先知」寄望的不在大衛王室的復闢,而是「日出之地」波斯的「一個宏圖之人」,消滅巴比倫並敕命釋囚的居魯士大帝——那耶和華親選、「握住他的右手」的彌賽亞
(45:1, 46:11,《聖詩擷英》,88頁)
。
而後,野狼要與羊羔共處
豹子和小山羊同宿;
牛犢小獅要跟肥畜合群
由一個牧童帶領……
在我的整座聖山之上
再無作惡,無傷亡;
因為大地要充盈對耶和華的認知
一如洪流覆蓋海洋。
(11:6-9)
《以賽亞書》中篇「安慰書」,背景是巴比倫之囚後期(前550~538),波斯業已興兵;「一位勝者」即將來到,他要收取萬族而「踏倒眾王」
(41:2)
。有四首「忠僕之歌」,布局精巧,迴旋照應,是理解、探討「第二以賽亞」思想的關鍵。第一首在四十二章,寫上帝對忠僕(指以色列或忠信者的「餘數」或其先知)的褒揚:看,我這僕人——我扶持、揀選而心裡悅納之人!他雖有耶和華攙扶,是「摶來/給眾人為約,做萬族的光」的,行事卻十分謹慎:「壓傷的蘆葦,他不折斷,將滅的燈芯,他不吹熄/只是將公道忠實傳布。」
(42:1-9)
其二在四十九章,為忠僕自述:耶和華召我時,我尚在子宮/未出母腹,便取了名字。使命誠然艱巨,有時「拼盡全力,只換來一口噓氣」,但他從不灰心。因他的報酬在雅各的救主:不僅要把流散的「以色列保住了/領回」,更要將「耶和華的光明」帶給萬國,俾「救恩/囊括地極」
(49:1-7)
。
其三在五十章,忠僕繼續表白:主耶和華賜了我受教的舌頭,教我用言語將睏乏撫慰。但宣道需要極大的耐心和勇氣,因為除了敬畏者,他還須勸導「走在黑地裡,不見光明」的芸芸,甚至面對殘酷的迫害。「只把背對準打我的人,臉頰給那拔鬍鬚的/沒有掩面,躲侮辱與啐唾」
(50:4-11)
。
第四首最長,是天父同子民的一場對話
(52:13-53:12)
。起始,上帝預言,忠僕「必興盛/必得高舉,極受尊崇」。然而那勝利之日到來之前,他已經「形容枯槁,不成人樣/殘軀已不似人子」。接著,子民講述「一個疾苦人」的犧牲,如何替眾人承擔咎責。而他最大的痛苦,還不是「因我們忤逆才被刺穿,因我們罹罪而被碾碎」,而是族人的誤解、冷漠,「藏臉不理」,以為「他遭打擊/是上帝出手,將他折磨」。
結尾,耶和華回應,再一次允諾救贖。「待劫難過後/他的靈必見光明而滿足;憑此認知,眾人要因我的義僕/而稱義」
(53:11)
。可是那「囊括地極」的救恩,人們都曉得,已經無限延宕了。而且,關於疾苦人所認得的「病痛」,現實又那麼無情
(53:1, 3,詳閱《以賽亞之歌》,136-139頁)
:
我們說與人聽的,有誰肯信?
耶和華的巨臂,曾向誰顯露?
死海古卷中的《以賽亞書》
《以賽亞書》下篇,拙譯題為「萬民的殿」,內容風格跟中篇明顯有別,多是居魯士釋囚(前538),子民回返福地以後的作品。作者舊稱「第三以賽亞」(Trito-Isaiah),實際上不可能是一人;毋寧說,下篇是「以賽亞傳統」後期多位先知(包括「第二以賽亞」的弟子)的思想文字的彙編。
但彙編並非沒有統一的主題,那就是耶路撒冷的復興,祈望中的受膏者/新王的統治。作者擁抱了宗教普世主義,憧憬著異族歸附而朝拜聖山,並詠贊「靈中破碎」的卑微者與聖者同在
(57:15)
。為此,他譴責會眾受異教統治者的「孽謀」蠱惑,偏離耶和華的正道。另一方面,能作此期盼,也反映了猶大作為波斯行省的現實:新主子遠較巴比倫為寬容。
以末章為例。起首是上帝「廢聖殿」的宣言
(66:1-4)
,可看作聖者對子民重建耶京聖殿並為之祝聖(前516)的反思與批判。顯然,作者擔心,形式主義教條主義的祭禮,會催生貴族祭司集團的腐敗,且愈演愈烈,讓以色列重走「歧路」,招惹天怒。因此他主張回歸祖宗的「窮人宗教」;務使貧苦人,或「靈受了打擊」「因聖言而顫慄」的,全體蒙恩,迎來「耶和華之日」
(2:12, 13:6,番2:3)
。
隨即,切換至另一片斷
(66:5以下)
:聖殿未廢,仍是聖居。而且很快,聖言宣告,「耶和華的雷霆」就要從那兒響起,「向仇敵施報應」。然後,救主將在烈火中降臨,揮劍「審判一切肉身」
(66:6, 16)
。這是一篇翹盼末日、預言「新天新地」、洋溢著革命的天啟主義(apocalypticism)理想的檄文。意象瑰麗,氣勢磅礴,後世猶太教同基督教的末日想像和教義學說(包括旁經、偽經與後聖經文獻),無不受其影響
(《聖詩擷英》,97頁)
。
耶利米書
耶利米(yirmeyahu,「耶和華升揚」),出身於耶路撒冷附近牙娜城(`anathoth)的一個祭司家庭。他的蒙召,開始施教,是在約西亞王十三年(前627)。那一天,「耶和華之言」忽然降臨:「母腹中尚未摶你,我就認了你/沒出子宮,就祝聖了你,立你做萬族的先知。」他想推脫,說年少口拙,不能勝任。可是天父已經伸出手,點了他的口:好了,我把我的話放進你嘴裡了。看,今天我立你於列族列國之上,乃是要你去拔除,去拆毀/去興建,去種植!
(耶1:4-10,參賽6:6)
。
從此,世界大變。人們習以為常的一些主流觀點、偏見和「陋習」,一些百姓每天抱怨,但依舊忍受著的社會不公,包括王公貴族和聖城祭司的腐敗無能——原先耶利米自己也不太關心,熟視無睹的種種,現在一下都成了他揭露、譴責的對象。不啻耶和華將「一杯聖怒之酒」交到他手裡,要他拿給列族去喝,直喝到爛醉,嘔吐,在那上帝召遣、砍向各國的利劍下僕倒,再也爬不起來。而福地將淪為廢墟,子民要給巴比倫王為奴,整整七十年,直至上帝轉過臉來,追究迦勒底人的咎責
(25:8以下)
。
然而最讓先知感困惑的,還是他「開眼」所見,子民外族不論,到處一樣的好人受苦、惡棍享福。國王的宗教改革轟轟烈烈,聖殿的祭壇淌下鮮血,青煙瀰漫,飄向天庭。可是「為什麼,惡人不死/反而頤養天年,勢力囂張」
(伯21:7)
?雖說聖法教導,一人負罪必牽連會眾,因而子民須承擔一定的團體責任,但上帝降罰,動輒死傷無辜:這世界真是如造主所言,一切皆按神的意願實現,「非常之好」麼?
(創1:31)
。
韋爾內(Horace Vernet)繪《耶利米在耶路撒冷的廢墟》(1844)
終於,耶利米站到萬軍之主面前,宛如聖祖當年在所多瑪的山上,向同行的救主提問、懇求、替人子申辯
(創18:22以下)
——儘管他已有聖言應許,若是城裡能找出一個「行公道、求忠信」的,耶和華願意寬恕耶京
(5:1, 12:1-2,《聖詩擷英》,103頁)
:
公義在你,耶和華,我如何與你爭訟?
但我還是要同你論理:
為什麼,惡人的路條條順達
越是欺詐的越安逸?
你栽的他們,他們就生根
蔓延,是呀,還結了果子!
人蒙召當了先知,照理說,是大好事。耶利米對此也有感人的回憶:當初你的話一來,我就吃了/你每一言都是我的喜悅,心中的歡愉:是呀,被喚歸你的名下——耶和華/萬軍之上帝
(15:16)
!聆受聖言而承恩,先知比作女子訂婚,歸在丈夫/主的名下——稱耶和華為主('a
d
on),為丈夫
('ish,14:9,申28:10,賽4:1,何2:18)
。
但是,聖言不全是喜訊。耶利米傳道之初,亞述衰落,幼發拉底河下遊巴比倫崛起,不久即北上攻破亞述的王城尼尼微(前612);接著向西,擊潰埃及聯軍,佔領亞蘭(敘利亞),大軍直逼迦南。猶大一片惶恐,到了傾覆的前夜。所以,當先知開始批評朝廷的搖擺不定、投機主義外交政策,勸誡聖城居民,要他們放棄享樂,回歸聖法,要「迷路的褻瀆的」趕快悔改:他的日子就難過了。貴族百姓都不肯聽他的;甚而,因為他道出了令人難堪而殘酷的真相,就排斥他,陷害他,朝他投以「噓聲」和詛咒。
於是耶利米不論走到哪裡,都是一個「人民公敵」。他遠離追逐財富與安逸的人們,悲哀地獨行,為會眾所唾棄。依然,他被上帝的巨手抓住,「全身注滿了怨憤」
(15:17)
。先知簡直痛不欲生了,再也按捺不住,他一腔怒火,向擢立他、「以聖名下聘禮的那一位」噴發——給我們留下了這首千古傳唱的「義怒之歌」
(20:7以下,《聖詩擷英》,107頁)
:
耶和華啊,你勾引了我。我竟然
「乖乖」上鉤!你抓住我強迫我
我反抗不了:如今我一天到晚
受人恥笑!
我只要開口,就忍不住呼喊:
強暴!毀滅!
因為耶和華的話
於我,是終日的辱罵和譏嘲。
我說了我不要想他
再也不奉他的名說話。
可是心裡就像禁閉著一團烈火
燒乾我的骨髓——我忍不住
我受不了!……
《聖詩擷英》,馮象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7年7月出版,313頁,48.00元
據傳統教義,天父同人子立約,可視為創世宏圖的展開;信約所宣示的,無非預定之救恩。然而考之於聖史,還原聖言的語境,上帝立約,卻更像是一系列處理危機的憲政安排:災殃過後,至高者檢討並決意重建人神關係,扶持忠信者,擺脫困境。
比如挪亞出方舟,耶和華掛戰弓立彩虹之約,允諾息洪,不滅蒼生;準許人以動物為食,但禁止吃血,血仇必報
(創9:1-17)
。那是大水淹了一世界的「邪惡」與無辜生靈,僅存挪亞一家八口,「取潔淨的牲畜並鳥兒」獻祭之日,上帝負疚,修正神恩:俾人類儘快「生兒育女、遍布四方」。
再如亞伯拉罕聽從召喚,攜家人遷迦南,拜受肉塊之約及割禮之約;蒙耶和華應許福地,子孫繁衍,多如天星海沙
(創15, 17)
。那是亞當子孫在巴別塔下被造主扭了舌頭,人語分櫱,不通聖言,致使上帝失聯,不得不「絕地反擊」:立聖祖為先知,由他開始,重新揀選子民
(參《以賽亞之歌/考驗》)
。
又如摩西承命,率以色列出埃及,登西奈山聆受聖法;上帝更新福地之約,認以色列為特選產業,成祭司之國、聖潔之邦。摩西領會眾築壇獻祭,灑血立約,誓遵聖言
(出19, 24)
。那是以色列寄居埃及,「奴隸之獄」四百三十年,淡忘了聖名之後,救主至慈,入居荒野,「白天雲柱,夜晚火柱,須臾不離子民的前路」的偉大長徵
(出40,《聖詩擷英》,37頁)
。
那麼,第三十一章,耶利米傳諭,耶和華要子民悔改,另承「新約」(berit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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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sha),又是怎麼回事呢?原來,公元前609年巴比倫剿滅了亞述殘部,繼而西進,稱霸近東;猶大雖是巴比倫的藩屬,也未免惶惑不安。埃及趁機鼓動結盟禦敵。周邊五國遂派使節到耶路撒冷,商討停止納貢,一起舉兵事宜。大臣也都力主加盟。國王正舉棋不定,忽報先知求見——他頸脖套了繩索木軛,特來宮中向君臣使節宣布:萬軍耶和華,以色列的上帝有言:這幾國我已交在「我的僕人巴比倫王尼布甲尼撒」的手裡,連野獸也一併賜下,給他為奴!凡不肯引頸就軛、服事巴比倫王的,我必揮劍降饑荒鬧瘟疫,嚴懲!
(27:2-8)
不難想見,正當耶京上下積極備戰,決心抵抗侵略,捍衛民族獨立之際,那木軛先知卻倡言投降,還把膽怯的失敗情緒歸於上帝的旨意,會是什麼結果。他成了眾人羞辱的民族敗類、叛國賊、「假先知」, 一次又一次鞭打、上枷,被投進地牢,差點處死
(20:2, 32:2, 37:11-16)
。而尼布甲尼撒,一如聖者預言,做了耶和華的僕人和「刑鞭」,蹂躪福地,屠戮子民,一把火焚了那天庭之主在人世的聖居。
猶大王耶義(z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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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iyahu,前597~587在位)沒能逃脫,被追兵捉住扔到尼帝腳下。巴比倫王判決,將耶義的兒子推來父親面前,一個個斬了,連同猶大所有的公卿大臣。然後剜掉耶義的眼珠,套上鐵鐐,跟被俘軍民一起,光著腳走上了囚徒之路
(39:5-10)
。
就這樣,大衛王室斷了根子,上帝恩賜大衛「王權永存,寶座永固」的聖約不存
(《聖詩擷英》,73頁注)
。取而代之,亡國為奴之後,便是耶利米事先奉旨,要子民迷途知返,重新承約——那不用王權寶座來擔保,但必須「寫在他們心上」的新的永約
(32:38-40,同上, 112頁)
。
以西結書
公元前七世紀末,猶大已由埃及的附庸轉為巴比倫的藩國。國王耶舉(yehoyaqim,前609~598在位)卻誤判形勢,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重新投靠埃及。結果,耶路撒冷被迦勒底大軍圍困,耶舉病卒
(王下24:1-6)
。
繼位的新君耶立(yehoya
k
in),年僅十八,率王后大臣投降(前597)。宮室庫藏連同聖殿被敵軍搶劫一空,貴族工匠壯丁等一萬人,擄去巴比倫。徵服者尼布甲尼撒另立廢王的叔叔耶禮為猶大王,改名耶義(z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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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iyahu)。耶義做了幾年傀儡,不聽先知勸阻,復又結盟埃及,起事反叛。尼帝隨即興師討伐。這一次,「巴別子孫」摧毀了聖城,燒了聖殿;猶大覆滅,大批子民入囚(前587/586)。
跟隨廢王耶立入囚巴比倫的俘虜裡有一位祭司,名叫以西結(yeezqe'l,「神賜力量」)。某日,在客壩河畔,忽有耶和華的榮耀降臨,一個聲音向他說:人子啊,你站起來,去給那「抗命之家」(beth hammeri),即以色列,傳我的聖言!以西結抬眼望去,天上伸下一隻手來,給他一軸書卷,正反兩面寫滿了哀歌、呻吟與悲泣。人子呀,那聲音道,把你受賜的吃了!他便張開嘴,那書捲入口,竟是蜜一般的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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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2:9-3:3)
。
魯本斯(Peter Paul Rubens)繪以西結
就這樣,以西結當了耶和華的先知——子民中間最幸福,也是最痛苦的人。幸福,是因為他雖然在敵國為奴,飽經凌辱,卻時時聆受聖言;甚而於異象中得見四位天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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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yyoth),人獅牛鷹四臉四翼,牽引著天庭御輦,託起穹隆上一架藍寶石樣的寶座,光芒萬丈,全能者的榮耀高踞其上
(1:4-28)
。痛苦,則是由於每逢異象,所承使命,都是要他警告族人災殃已近,而他們無論君臣百姓都註定了不會迷途知返
(賽6:10)
。然後,他就不得不發出聖者的詛咒,預言祖國的覆亡。
最傷心的一次,他被那隻巨手抓住頭髮提在空中,靈風吹拂,送回了錫安
(8:3)
。由王宮北門走進聖殿,啊,那兒怎麼又豎起一尊女神,聖怒不容!牆上,何時雕刻的一條條爬蟲跟穢物,那麼噁心?而以色列家的七十長老正手提香爐,青煙繚繞,朝它們膜拜……先知看得痛切,救主如何摒棄了他的子民;連自己的聖居,所羅門王造的聖殿,也沒顧惜,一總交在尼帝手裡,任他踐踏褻瀆、夷為平地
(9-10,《聖詩擷英》,117頁)
。
當然,這一幕幕慘劇只是以西結自己的「靈中所見」,旁人是看不到的。如何理解,信服與否,便不是他能夠保證的了。但是先知心裡明白,聖言決不會落空。所以,他將歷年所得的啟示一一記下,託人帶回殘破的聖城,為時人,也給後世做一卷見證。其闡發的義理,歸罪與報應原則,以及對救恩之日的憧憬:萬軍耶和華終將再臨福地,寬赦子民,賜「以色列全家」重生——這些因虔敬而大膽而奇異的明喻和教導,無不是聖書之瑰寶。例如
(37:1-6)
:
耶和華以手覆我,以耶和華的靈將我攜出,放在那山谷中央——啊,遍地是骸骨!他引我四處走了一遭,看哪,層層疊疊堆滿了山谷,全是枯骨!於是他說:人子呀,這些骨頭能復活麼?我說:我主耶和華啊,只有你知道。他說:你向這些骨頭預言吧,說:
枯骨啊,請聽耶和華之言——
如是,主耶和華訓諭這一具具骸骨:
看,待我親自將元氣存入你們
你們就復活了。
待我給你們貼上筋,敷上肉
裹上皮,再注入元氣
你們就重生了——就認識到
我,乃耶和華。
先知書三大先知,以賽亞、耶利米和以西結,既是耶和華的傳道者,也是敏銳而深邃的哲人。以西結蒙召在入囚的第五年(前593),對於罪罰救恩、生命與苦難,其感受之痛楚,非常人可比。而他的思想學說,就其巨大的歷史影響而言,幾乎重構了人神關係。上帝降罰,依傳統觀念,是子民陷於罪愆的報應。但以西結強調,聖怒一忍再忍,實際是受約束的,為向列族昭示聖名之尊嚴
(20:9-44)
。同理,耶和華重續永約或「平安之約」,亦非獎勵耶路撒冷悔改,回歸天父,而是出於救主無盡的慈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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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20:6, 34:7)
。之後,澤被大愛,才有罪人自覺的悔改
(16:62-63)
。
據此,以西結明確提出並全面闡述了個體責任的罪罰原則——父罪不必子承,誰違法誰負咎責
(18:4, 19-20)
。易言之,罪罰一如恩典,也源於上帝之愛;耶和華為王,即大愛為王。落實到每一個個體,唯有罪責自負,才能促成人人悔改,讓子民換一顆「新的心」,以領受「新的靈」,獲重生——何必要死呢,以色列家?囚民的先知如此發問
(11:19, 18:31-32)
。
原先,按照摩西傳統罪責連帶的團體責任,神恩一如罪罰皆可祖孫轉承,報應只在今世:耶和華不容不忠(qanna'),「凡恨我、被我定罪的,我必降罰於其子孫,直到三代四代;凡愛我、守我誡命的,我必以仁愛待之,澤被千代」
(出20:5-6, 34:7)
。因而「惡人的路條條順達」
(耶12:1)
,意味著報應將落在兒孫頭上,並非公義受阻。相應地,人死後,亡靈不論善惡,一律墮入陰間(she'ol),與陽世隔絕。「子裔享尊榮,他無從知曉;遭人輕賤,他也不會察覺——他只能感受肉身的痛苦/亡靈,只為自己哀哭」
(伯14:21-22)
。
若是罪責自負,今世報應就成了問題。因為顯然,好人受苦、惡棍享福乃是現實生活(即私有制下)的常態。而陰間善惡兼收,則成了人世不公的鏡像,這是創世聖言迴避不了而必須回應的。以西結的啟示,或「耶和華的手」再一次把他「覆蓋」,便是第三十七章「枯骨逢元氣」的故事。
馬西斯(Quentin Metsys the Younger)繪「枯骨逢元氣」
是的,如果有朝一日死者會復起,義靈將由以色列的聖者指引,重返錫安,那現時子民所忍受的搶掠屠殺和奴役又算得了什麼?不過是救恩的稍稍延宕罷了。而苦難中會眾對「報應之日」的無條件的接受與翹望,就繫於這復活的信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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