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要緊的是,我們首先應該善良,其次要誠實,再其次是以後永遠不要相互遺忘。
引言
1881年2月9日,就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執筆創作的時候,發生了一個小小的意外,或許根本算不上一個意外——他的的筆筒掉在了地上,然後滾到了書桌下面,於是他起身搬動書桌,然而,這成為了他生前的最後一個動作,在他搬動書桌的時候,突然由於用力過猛導致血管破裂,飽受病痛困擾的他永遠地倒在了這次意外之中,而書桌上,還放著他未完成的遺作,就是這部《卡拉馬佐夫兄弟》。
儘管陀思妥耶夫斯基最後的這部作品沒有完成,但仍然是一部世界性的巨著,甚至把它稱為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小說也不為過,引用一句有些俗套的評價——任何語言都不足以形容這部作品的偉大。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卡拉馬佐夫兄弟》中顯然比其它幾部作品走得更遠,可以視為其集大成之作,無論是《罪與罰》當中「到美國去」這條未能付諸實踐的解脫之路,還是《白痴》中梅詩金公爵對周圍環境徒然無力的感化,都在這本書中得到了延續。
不僅如此,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社會往往充滿罪惡感,擅於揭露人性中醜陋的一面,但是在這部作品當中,他表現出了自己最大的善意。
《卡拉馬佐夫兄弟》的故事並不複雜:老卡拉馬佐夫貪財好色,只顧自己的享受而完全不顧及三個兒子的生活,導致三個兒子性格迥異。老大德米特裡由於財產問題爭得不可開交,甚至因為一個女子和父親爭風吃醋,到處揚言要殺死父親。老二伊萬是一個無神論者,他的思想最為激進,自己也飽受這方面的煎熬乃至被刺激到發瘋。小兒子阿遼沙則簡直是聖潔的化身,包括父親在內的所有人都不可避免地被他吸引從而產生好感。一家人之間矛盾重重,最後終於因為長子德米特裡和父親矛盾激化,在情緒激動之下試圖殺掉父親,造成了一件使全俄羅斯震動並且撲朔迷離的「弒父案」。
卡拉馬佐夫一家是整個俄羅斯的縮影,就如作品中所說:別的國家有哈姆萊特,而我們只有卡拉馬佐夫。
提起卡拉馬佐夫一家,很多讀者想到的是由書中青年拉基津之口所說的幾個特性——好色、貪財、瘋癲。但是另一面,卡拉馬佐夫一家還有兩個更重要的特徵,就是智慧以及理性和原始欲望的碰撞。
關於智慧,這一家人都在不同領域表現出了自己異於常人的地方,這在作品中有過多次描寫。
老卡拉馬佐夫對於賺錢有著靈敏嗅覺,並且善於察言觀色,他在委託伊萬去切爾馬什尼亞辦理樹林採伐權之前的囑咐尤為明顯,他叮囑伊萬通過對方鬍子抖動這個細節來判斷對方是否說謊的細節可以說是神來之筆,這正是現在心理學上流行的「微反應」最直接的體現。
伊萬的智慧在小說中體現得最為明顯,他不僅是一位受人尊敬的飽學之士,更是一位敢於和宗教直接對峙的無神論者,伊萬可以看作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對宗教質疑的代言人,其在《宗教大法官》一章中的論述是整部作品的關鍵所在,甚至有很多讀者認為伊萬才是整部作品的靈魂人物。著名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阿爾貝·加繆在他的《西西弗神話》一書中就多次提及伊萬,對這個人物進行了重要闡釋,他認為伊萬最具有卡拉馬佐夫震攝人心的特質,而伊萬的悲劇在於試圖找到上帝以外的另一條路來愛別人,可惜的是,伊萬沒有具體的所愛對象,這種愛的情感因為無法被表達而被世界否定,以至於伊萬最終毀滅了自己。
阿遼沙的智慧在於他悲天憫人,他深受佐西瑪長老和基督教的影響,是卡拉馬佐夫一家中最具「神性」的人物,雖然作品未完成,對阿遼沙的塑造也沒有完全展開,但是這並不妨礙阿遼沙這個角色本身的感化能力。在純潔的孩子面前,阿遼沙就是天使的化身,小說結尾處阿遼沙在葬禮上對孩子們的演講是升華之處,完全可以看做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對人類充滿善意的期待。
要知道,最崇高的精神力量,在今後的生活中對身心最有益的感受,莫過於某種美好的回憶,尤其是童年時代從故鄉故居保留下來的回憶。關於你們的教育問題人們經常向你們談起,而某一段從童年時代保留下來的美好而神聖的回憶或許正是最好的教育。如果能帶著很多這樣的回憶走向生活,這個人便可終生得
而在長子德米特裡身上,我們能深切地體會到理性和原始欲望碰撞產生的的矛盾,德米特裡的形象看似歇斯底裡,有著和其父一樣好色和貪財的缺點,但德米特裡其實更像是父親之惡、阿遼沙之善以及伊萬之理性結合而成的矛盾體。他一方面糾結于格露莘卡和卡捷琳娜兩位女子的感情糾纏,一方面深陷於父親死後被判是否有罪的泥潭,在這一波三折的衝突當中,他的感情迸發非常強烈。
著名法國作家安德烈·紀德曾把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的人物心靈分成了三個層面:智力區,這裡滋生最壞的誘惑;情感區,激情泛濫;深層區,是智力和激情觸及不到的,也可叫做復活區。如果照此來看,卡拉馬佐夫三兄弟正好可以一一對應,伊萬處在智力區,德米特裡處在情感區,而阿遼沙則處在了深層區。當然,三個層面並無高低之分,彼此間的界限也沒有那麼明顯。
在對卡拉馬佐夫三兄弟做了簡要分析之後,下面來看關於文章標題的對應部分,陀思妥耶夫斯基在這部作品當中所表達出來的善意。
能拯救一個人的,往往是一個不經意間的善舉,就像作品裡提到的一個蔥頭還有一斤榛子。
一個蔥頭的故事出自於小說女主人公格露莘卡之口:一個惡毒的老太婆一生之中只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好事,就是將一個蔥頭給了女乞丐,於是在她死後到了地獄以後,上帝便將這個蔥頭給她當作逃出地獄火坑的唯一希望。老太婆抓住這個救命稻草拼盡全力向上爬,就在即將逃離火坑的時候,地獄中的其他罪人看到以後紛紛拉住老太婆想一起逃出,兇惡的老太婆用腳將別人踢開,妄想自己一個人爬出去,結果蔥頭馬上斷了,她被永遠地留在了地獄忍受煎熬。
這個故事被日本著名作家芥川龍之介改編成了短篇小說《蛛絲》,兩個故事有異曲同工之妙,一個蔥頭和蜘蛛之絲之所以不能使人得到解脫,不在於它們本身的承受力,而在於每個人心底是否存在善意,無論蔥頭還是蛛絲都是因為善意而生,同樣又因為惡念而消亡。
一斤榛子則是關於卡拉馬佐夫家族長子德米特裡的經歷,在德米特裡年幼的時候,由於父親缺乏關愛而食不果腹、衣不蔽體,本地的一個醫生看到可憐的小德米特裡之後便給他買了一斤榛子,這對一個肚餓的小孩子來說簡直是最珍貴的禮物,而德米特裡也始終心懷感激之心,在長大成人之後專門去已經年老的醫生家中致敬表示謝意,這件小事也給被指控犯了弒父罪的德米特裡贏得了眾人的好感。
一斤榛子和一個蔥頭同樣微不足道,然而兩者卻展現出了兩種不同的力量,蔥頭之所以被毀滅和榛子之所以能夠救贖其實質殊途同歸,陀思妥耶夫斯基通過這兩件小事表現出了對人類善意的鼓勵。
《卡拉馬佐夫兄弟》最大也是最明顯的善意,給了純潔的孩子們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這部遺作當中,用了相當大的篇幅來描寫關於孩子的場景。
在伊萬和阿遼沙關於《宗教大法官》的那次談話當中,伊萬給阿遼沙描述了多種人類對孩子所犯下的罄竹難書的「獸行」,給了阿遼沙極大衝擊。阿遼沙本人自始至終都非常喜歡孩子並且深受孩子們喜愛,伊萬的這次談話給阿遼沙帶來的,正是社會上關於孩子們最陰暗但是真實存在的一面。
將軍吩咐把男孩的衣服脫光,可憐他渾身發抖,嚇得魂飛魄散,一聲也不敢吱。這時將軍下令:『趕他跑。』狗夫們便衝他大叫:『快跑,快跑!』那孩子便開始跑……只聽得將軍大喝一聲:『給我追!』——指揮所有的獵犬向小男孩衝去。母親眼睜睜看著一大群狗把她的孩子撕成碎片!
陀思妥耶夫斯基把這些血淋淋的事實擺在作品當中,目的當然是為了做出警示——如果這個世界連對孩子都不能表達出起碼的善意,那這個世界一切所謂的「善行」又有什麼意義。
小說中另一個關於孩子的重點描寫是伊柳沙的葬禮,這部分每次讀起來都讓人潸然淚下。伊柳沙是一個自小疾病纏身的孩子,家庭的貧困更是讓他的病情雪上加霜,而在他父親受到侮辱之後他的心靈也遭到了不可挽回的摧殘,故事的結尾,伊柳沙不出意外的去世了。
伊柳沙的去世自然讓讀者悲痛萬分,但不可忽略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在這裡仍然給了我們很大安慰,也傳達出了他最後的善意。這個善意的發起者,正是阿遼沙和一群孩子。
前文已經說過,阿遼沙是孩子們心中的天使,而孩子們正是受到了阿遼沙的感化才竭儘自己所能給了病危的伊柳沙最後陪伴,他們想盡辦法讓伊柳沙開心,在伊柳沙離開以後做出承諾照顧他的家人,並且做出了最重要的承諾:永遠不會忘記他給我們生活帶來過的美好,這或許是對一個死者最好的懷念。
不管我們會變得多麼狠毒——但願上帝保佑,別讓我們走到這一步!——但只要我們回憶起我們曾為伊柳沙送葬,在他最後的一些日子裡我們是多麼愛他,此刻在這塊大石頭旁邊,我們曾這樣聚在一起友好交談,——那麼,即便是我們中間最狠毒、最好挖苦的人(如果我們變成那樣的話),他在自己心裡畢竟不敢嘲笑自己此時此刻曾經那麼善良、那麼仁愛。
結語
《卡拉馬佐夫兄弟》這部作品所表達的東西遠不止上述所言,除此之外,陀思妥耶夫斯基對於人性以及宗教的探討也格外深入,他的作品就像是一面面審視現實的鏡子,無論多麼細微或者深層之處在它的反射之下都無法隱匿。正如魯迅所言:「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人類靈魂的偉大審問者」。
這篇文章之所以選取「善意」這個角度作為切入點,也是為了想提醒熱愛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讀者,他不僅僅揭示了人性當中最深處的罪惡和醜陋,塑造了一個個充滿悲劇的人生,也在傳遞著他對這個世界的善意和愛。
最後用德國著名作家赫爾曼·黑塞的評價來結束這篇文章,相信這也是很多讀者喜歡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的原因:
我們之必須閱讀陀思妥耶夫斯基,只是在我們遭受痛苦不幸,而我們承受痛苦的能力又趨於極限之時,只是在我們感到整個生活有如一個火燒火燎、疼痛難忍的傷口之時,只是在我們充滿絕望、經歷無可慰藉的死亡之時。當我們孤獨苦悶,麻木不仁地面對生活時,當我們不再能理解生活那瘋狂而美麗的殘酷,並對生活一無所求時,我們就會敞開心扉去聆聽這位驚世駭俗、才華橫溢的詩人的音樂。這樣,我們就不再是旁觀者,不再是欣賞者和評判者,而是與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所有受苦受難者共命運 的兄弟,我們承受他們的苦難,並與他們一道著魔般地、駸駸乎投身於生活的旋渦,投身於死亡的永恆碾盤。只有當我們體驗到陀思妥耶夫斯基那令人恐懼的常常像地獄般的世界的奇妙意義,我們才能聽到他的音樂和飄蕩在音樂中的安慰和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