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岔樓,不是一棟樓,而是一條百年老街的名字。她位於太原市的鬧市中心,與聲名顯赫的鐘樓街一樣源遠流長,卻因其過早的衰敗而鮮為人知。生於斯,長於斯的我,在此度過了我的童年時光,對她自然有一種難以割捨的鄉土情結。
半個世紀後,我去故土重遊,不為別的,只為了最後再看她一眼——隨著摧枯拉朽般的舊城改造,她已經消失殆盡,再晚就見不上了。所幸,殘餘部分居然還包括我家那老街門,像個衣衫襤褸行將就木的佝僂老人,我疾步走向前去,撫摩著他那滿目滄桑的面孔,頓感悽涼無限,往事便汩汩倒流而來……
民國時期四岔樓所在示意圖
我家那街門——四岔樓10號
今日的四岔樓已面目一新
四岔樓,這街名之古老,從小就讓我浮想聯翩。那是在看了京戲《三岔口》後,痴迷於劇中「摸黑武打」的場面,無端覺得「四岔」肯定比「三岔」更出彩,曾追問過大人:為啥叫四岔樓?有什麼英雄故事?遺憾的是,那時沒人能給我解惑。
這疑惑埋在心底,一晃半個世紀,直到太原舉辦建城2500年紀念活動時,才在有關史料中找到答案:「明朝時期,此地有座懸空而建的四柱子樓,行人皆從樓下來往,北去鐘樓街,南入中校尉營,西接西校尉營,東至地藏庵,故名四岔樓。後來,樓消失了,街名卻沿襲下來。」寥寥數語,給人留下無限的遐想空間:古時候,這裡巍然一座空中樓閣,樓下四通八達,車水馬龍,北與鐘樓比肩,南俯軍營連片(現存校尉營街各街,皆為明晉王府禁衛校尉兵營駐紮地),其晨鐘暮鼓,軍旗獵獵,車轔轔,馬蕭蕭,該是怎樣一派北都之要塞風光!
往事悠悠,聽父輩人講,民國期間老街還曾興盛一時。當時,有多家雜店鋪及商會聚集於此,如「利和祥」、「同協力」、平定商會、典當行業公會等,最負盛名的是《元隆當》,由清末巨富、祁縣人渠本翹創辦,系太原最早、資金最雄厚的典當行。其當票由清政府頒發營業執照,號稱「龍票」,上印「四岔樓街元隆」字樣。今天,若上網淘寶,尚能掏到這種「龍票」,堪稱收藏界的珍品了。而這座當鋪的位置就處在我家老宅子的位置。
民國22年(1933年)四岔樓元隆當票
1926年鐘樓街的市場景象,右上角的高樓即四岔樓
解放前,我家就住在這條老街把西頭的10號院。那時的老街是個十字街,總長不過二百米,寬只有十多米,分布著二十多所青磚灰瓦四合院,裡面棲居著五花八門的城市貧民:小商販、小裁縫、修鞋匠、修表匠、三輪車夫、戲子、中醫大夫……等。父親開著個制帽小作坊,我從小跟著他學手藝,六七歲時負責「掌大印」——往帽襯裡蓋戳子,印上我家的字號——「喬記帽莊」及門牌號數。記憶特深的是,那時東街口有街牌,而西街口沒有。為了生計,父親特地定做了一副《四岔樓西口》的街牌,讓我和他的一個徒弟扶著梯子,由他登高釘在我家旁邊的高牆上。我仰望著那熠熠發光的街牌,覺得很自豪,認為無異於是在給老街「命名」,好像父親給孩子起名一樣。
值得特別一書的是我們釘街牌的那面高牆,它是一棟二層大樓的後牆,其前門開在鐘樓街,西邊是華泰厚服裝店,後來發展成了省城有名的高級服裝店,東門則是顯赫一時的「斌記五金行」,是閻錫山的官僚資本,山西最大的五金進出口公司,經營鋼材、五金、電器、機械乃至軍火等。「七七」事變後改為「同仁醫院」的門診部,1956年又改為「上海飯店」(系上海鴻運樓酒店遷來改建),成為省城最大的高檔飯店。而高牆的斜對面,則是太原現存最古老的關帝廟——校尉營關帝廟,是市級文物保護單位,兒時的我還在裡面讀過小學。還有,那高牆的西面,就是「醜名遠揚」的老鼠窟巷,巷口那家很不起眼的「申記元宵店」,後來竟出息成譽滿并州的「老鼠窟元宵店」,成了太原市飲食行業一道亮麗的風景線。由此可見,我家所在的這個老街口,雖然其貌不揚,但周圍不乏可圈可點歷史古建築和老字號,似乎自古以來就是一塊風水寶地。
四岔樓街西口的古關帝廟
不過,我家卻沒有借上這風水寶地之光,父親的小作坊一直慘澹經營,勉強過活,我的童年也就不免在窮困潦倒中度過。我從十多歲就開始糊袼褙(用碎布裱成厚片做帽裡)、綴帽花、熨帽殼,再大點開始學踏縫紉機、擺地攤,到上初中時,我的針線活已「出類拔萃」,衣褲上的補丁都用縫紉機軋成一圈圈「同心圓」,結實又美觀,鄰居和同學見了都交口稱讚,他們難以相信這是十幾歲的男孩子所為。
我從小失去母愛,養成自立自強的習慣,尤好讀書。那年月,我家那蝸居是老街上典型的貧民窟,窄逼、低矮又黑暗,白天都得點燈,蹬著窗臺即可上房。因此,一有時間,我會悄然上房頂讀書——那裡光線好,又無人幹擾,看累了,還可以背靠一面高牆閉目養神。那面高牆就是「上海飯店」的後廚,它的窗口高開在我家房頂上,不時從裡面傳出鍋碗瓢勺的「交響樂」,還飄出令人垂涎的烹調香味,勾得我肚裡的饞蟲蠢蠢欲動。逢此時,我就屏息靜氣,把它想像成《水滸傳》裡張清孫二娘的十字坡飯店——賣人肉包子和蒙汗藥酒,險惡無比,於是嗤之以鼻,自能安心讀自己的書。
當然,與飲食大亨為鄰,也不盡然「口至而實不惠」,也有沾光的機會。它的後門與我家僅一牆之隔,每天鍋爐房出渣,街坊四鄰都爭先恐後去撿煤核,我家近在咫尺,常捷足先登,自是省下不少買煤錢,便有種窮人的「近水樓臺先得月」的竊竊自喜。
老街的東南隅,有座前身為滿清八旗會館的《鳴盛樓》,那裡曾走出許多「一鳴而盛」的戲劇名人,包括筱吉仙、丁果仙、張美琴等,後來都成了譽滿三晉的晉劇大師。解放後改為人民戲院,我在其中看過《打金枝》,聽不懂詞,但覺得那音樂旋律好聽。但父親卻不以為然,說山西梆子「嗨嗨」腔刺耳又難懂,他推崇國粹京劇,而且拉得一手好京胡。同院南房有個姓王的大叔,是中元玻璃廠的玻璃工,是個京戲票友,有副好嗓子,他和我父親一拍即合,兩人一拉一唱,常在院裡自娛自樂。父親拉二胡時那種閉目晃腦,悠然自得的忘我神態,至今在我腦中栩栩如生。他們拉唱時,我在旁邊翻閱那些帶插圖的唱本,有尺工譜,也有簡譜,什麼《四郎探母》、《捉放曹》、《紅棕烈馬》、《借東風》等,時間一長,也會跟著瞎哼哼兩句。有一次他們唱《玉堂春》時,說當年蘇三起解到太原府,就關在察院後的監獄裡,引起我極大興趣,還去察院後找過那監獄,當然一無所獲。
1958年,在《鳴盛樓》的舊址的旁邊新建了現代化的長風劇場,是那個年代太原市最豪華的影劇院。它前門開在柳巷南路,後門就在四岔樓,我少年時的好多電影都是在那裡看過的。京劇大師梅蘭芳來太原訪問演出時,也在這裡,我和小夥伴們從後門溜進去觀看,被人家攆出來。再往後,《鳴盛樓》作為市級文物單位被掛牌保護起來,按說是一件幸事,但遺憾的是,它似乎最終難逃一劫,於2000年毀於一場大火,據說是有人住在裡面,因使用煤氣不慎所致,讓眾多戲劇愛好者人唏噓不已。
劫後餘生的鳴盛樓
今日長風劇場
懷念那條老街,自然忘不了兒時的那些玩伴,他們大都是家裡的「寵物」,分別有自己的乳名:大狗、二狗、大丫、二丫、小牛、臭蛋、二臭等,我們曾一起在昏暗的街燈下彈蛋蛋、甩洋片、頂瓦悠、碰拐拐、騎馬打仗……如今一別幾十年,如今不知都散落哪裡……
我懷念那條老街,倒也不為她的消失而惋惜,因為除了關帝廟等幾處古建築外,其他部分都太頹廢了,再苟活在那裡,無疑是給這個日益繁華的城市添堵抹黑。
依依不捨地告別了老街,在漸行漸遠的回望中,我忽然明白,與其說我在懷念她,莫如說是在懷念童年時代的美好時光,在追尋那曾經走過的足跡,在回味那一去不復還的人生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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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在太原01:太原城,太原人
家在太原02:愛在太原晨起日落每一時
家在太原03:太原的那些老槐樹,傲然風雨憶滄桑
家在太原04:那一碗老太原熗鍋面
家在太原05:太原那些「福壽安康」之地
家在太原06:記憶中的五一路先鋒百貨商店
家在太原07:懷念我的母校——回民小學東西校
家在太原08:太原有條智家巷
家在太原09:半個世紀如雲煙,太原十二中記憶
家在太原10:桃園那幾條巷
家在太原11:桃園一巷的那些事
家在太原12:行走五一路,尋找昔日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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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在太原14:住在桃園二巷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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