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紳,就是寫「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的人。
然而,坊間野史傳聞:「李一餐食三百雞舌,餘者皆棄之。」雖然後來查知此事屬子虛烏有,但震驚錯愕之餘,也從此揭開了「憫農詩人」李紳不為人知的一面。
唐代宗大曆七年(公元772年),李紳降生在湖州的一個官宦世家。
他的太爺爺李敬玄在女皇武則天一朝曾任職中書令,放到今天大致相當於現在的國務院副總理,絕對的高級幹部了。他的爺爺李守一與父親李晤都曾當過縣令之類的官職。縣令雖然品階不高,但也是一方「扛把子」啊!況且李爹任職的烏程、晉陵等地,自古乃是富饒天下的江南魚米之鄉。
李紳一生下來就是標準的官宦世家子弟,雖然不是什麼含著金鑰匙出生的,但也算妥妥的公子哥、官二代一枚,典型的贏在起跑線上了。
這可能是很多人拼命努力一輩子都達不到的頂峰。命運這種事不服不行啊。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在李紳這兒就「呵呵」。
然而不幸的是,上帝給你打開一扇門時,也會給你關上一扇窗,所謂「將欲予之,必先奪之」是也。
六歲時,不幸的事發生了,正穿開襠褲年紀的李紳,其父李晤死於任上。隨著家道中落,李紳的富二代生活還沒有過幾年就劃上句號了,跟著母親孤兒寡母地艱難謀生。
幸運的是他有一個好母親。這位未曾在史書上留下名姓的婦人為了兒子能安靜地讀書,不僅親自教,還學「孟母三遷」給兒子找了一處遠離世俗的寺廟學文識字。
《舊唐書·李紳傳》記載,少年李紳經常在蒼松翠竹間刻苦讀書。不僅讀,他還嘗試寫詩,甚至在佛經上寫。由於褻瀆神佛,李紳最終被趕出了寺廟,無處可去。也許正是感念老母親的良苦用心,寄人籬下的李紳學習異常刻苦——為人子者,又怎麼能讓母親失望?
可惜,這位母親如今我們卻無所知曉,只從一些故紙堆中窺知「母盧,躬授之學」——她叫盧氏。
屋漏偏逢連夜雨,船遲還遇打頭風。與母親相依為命的苦日子,上天似乎覺得李紳不夠慘——或許是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不久之後,李紳的母親也駕鶴西遊了,從此,15歲的少年李紳算是成了父母生、天地養的孤兒了。
母親的離世,對李紳的打擊極大。如果母親還在,就算在哪裡他都不會覺得自己是無家可歸的流浪兒。其實,他並沒有回李家族裡——沒有了母親,那裡的家也就不算是家了。天大地大,父母恩大,服喪結束後該去哪裡呢?到哪裡流浪?李紳眺望遠方的眼裡充滿了迷惘。
「野悲揚目稱嗟食,林極翳桑顧所求」,這雖然是後來他富貴後路過浙西時的作品,但多多少少也有些自己漂泊時的影子。
唐德宗貞元三年(公元787年),隨著母親的突然離世,李紳官二代的日子就此畫上了句號,變成了浪子李紳。所幸的是,迷茫少年李紳,沒有忘記母親的辛苦教訓,沒有忘記曾經讀書的目標——他向著長安,向著封侯拜相、封妻蔭子、向著他曾祖父那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一步一步走了過去。
如果一直這麼走下去……
其時的大唐詩壇,已經為他準備好了專場,等他來大放異彩。
我們稍稍把時間往前調回去一些。
公元755年,一場盛世潛伏下的戰爭不僅改變一個王朝,也將影響著李紳的命運。
天寶十五載(756年)七月,安史之亂爆發後,李亨在杜鴻漸等人的陪同下抵達朔方軍大本營靈武,並在靈武城的南門城樓舉行了登基儀式,改年號為至德,並將玄宗尊為太上皇。安祿山、史思明等人挑起的這場叛亂不僅重傷了大唐王朝的恢宏元氣,更是打斷了中華詩歌發展的文化脊梁,此後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大唐詩壇忽然間變得黯淡無光、萬馬齊喑,輝煌不再。
15歲的李紳就站在了這個時間點。
此時的大唐詩壇,雖然也重視詩文名家,但玄宗時代幾位大咖們的先後謝世,讓此時的詩壇不得不靠「大曆十才子」等詩人強撐著。即使也有「一夜徵人盡望鄉」的佳句,但李紳等人時常感念再也找不到前輩們的那種豪氣幹雲、大氣磅礴了。
人才凋敝,竟至於斯。詩壇寂寂,可見一斑。此時的詩壇不僅需要人才,更需要革新。這就為李紳提供了進身的絕好機會。
唐德宗貞元十八年(802年),皇榜揭曉那天,命運似乎又想跟李紳開個玩笑——「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科場失利後,返回江南的李紳與元稹、白居易卻因同年考試而相識了。他們或許並不知道,大唐王朝這三個當時青年才俊這次簡單的相遇,已經站在了詩壇革新的風尖浪口上。
他們是不幸的——沒趕上盛唐的輝煌;他們又是幸運的——歷史也將毫不吝嗇地給予他們足夠的表演機會和舞臺。
唐憲宗元和十年(815年),當時四十多歲的白居易正在江州司馬任上,提出「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正式扛起了新樂府運動的大旗;李紳、元稹立刻跟著積極響應,一場轟轟烈烈的詩歌革新運動開始了。從此大唐詩壇由仙聖佛鬼徹底走向人間。
在這場詩歌運動中,李紳的《樂府新題》20首得以初現風採,也算是他對自己前半生的總結。由富家公子到四海為家,顛沛流離之際,讓他有機會去接觸底層人民,感受到他們的隱痛,體會到他們的心酸。
民生自古不易,今日依然。此時的李紳剛烈正直,滿腔熱血。正是如此,他才吟誦出了讓他享譽後世的不朽之作——《憫農》二首,這也一舉奠定了他「憫農詩人」在詩壇的地位。
其一
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
四海無閒田,農夫猶餓死。
其二
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
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李紳《憫農二首》
儘管李紳流傳下來的作品不多,但他的詩始終有一些對百姓疾苦的最真誠的感慨。
「苛政尚存猶惕息,老人偷拜擁前舟。」
「假金只用真金鍍,若是真金不鍍金。」
這些詩句無不是最真實感情的表達。可諷刺的是,最後他卻活成了那個他曾經批判的、痛恨的「苛政者」「假金者」,而詩歌最終也淪落為他謀求榮華富貴的工具。
「談笑謝金何所愧,不為偷買用兵符」、「笙歌罷曲辭賓侶,庭竹移陰就小齋」,不知道當他在推杯換盞、美玉在懷之際,是否還記得「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是否還記得「四海無閒田,農夫猶而死」!
那是他曾經滿腔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慨嘆、悲憫啊!可惜,他,李紳似乎得了健忘症。
然而,李紳已經是開弓沒有回頭箭,十年寒窗只為實現當時讀書人的終極夢想:學得文武藝,貨與帝王家。
在政壇上平步青雲,作為政客的李紳要比作為詩人的李紳出色許多,畢竟作為政客,他最終走到了他太爺爺曾經坐過的位置——中書令。
《舊唐書·李紳傳》記載,唐憲宗元和元年(806年),李紳終於得中進士,補國子監助教。此時的李紳仍然是一個熱血青年,敢於直面權貴,敢於仗義執言。
壟上扶犁兒,手種腹長飢。
窗下織梭女,手織身無衣。
我願燕趙姝,化為嫫女姿。
一笑不值錢,自然家國肥。
——李紳《憫農 三》
這據說就是李紳以《憫農》為題而作的第三首詩(一說是唐於濆《苦辛吟》)。相較於廣為流傳的「鋤禾」兩首,這首詩並沒有那麼高的知名度,但就「歌詩合為事而作」卻不遑多讓。尤其是最後一句,「一笑不值錢,自然家國肥」,更是直指農民貧苦的根源——中央王朝。相傳唐武宗讀此詩後,深感不安與慚愧,進而加封李紳為尚書右僕射,以便商議政事。但熱血青年李紳連尚書右僕射的位置都未坐熱時就因讒言被貶逐。
自古文人的很多風流韻事或者神話傳說都是與被貶相關的,柳宗元、蘇軾如此,李紳也不例外。據說在貶任瑞州司馬途徑康河時,李紳得知康河水因貪龍作祟常年為患,禍害百姓,於是發揮優勢奮筆直書,痛罵貪龍。最終貪龍俯首,百姓得以解憂。
故事儘管是故事,但足見青年李紳的憂國憂民之心還是滾燙的!
但是,這一切都隨著公元815年的唐朝政壇上的一次行刺而改變了。
唐憲宗元和十年(815年),當朝宰相武元衡去上班的路上遇刺身亡,朝野震動,這也成為很多人命運的轉折點。時任左拾遺的白居易堅持上書要捉拿兇手,但因「越權」被貶為江州司馬。次年(816年),心灰意冷的白樂天就在江州成就了千古詩篇《琵琶行》,奠定了他大唐一代詩宗的地位(國家不幸詩家幸啊)。而李紳呢?也許受夠了冷眼,也許受夠了宦海沉浮,他轉身投入了當時權勢日漸鼎盛的李德裕門下,並於元和十四年(819年)升任右拾遺,成為李黨的得力馬仔。
自此,李紳在政壇上、詩壇上與白居易徹底分道揚鑣了,完成了「憫農詩人」向政客李紳的轉變。白居易一步一步再創詩壇高峰,同時也關心民間疾苦;而李紳卻一步步向權利臣服,成為一個徹頭徹尾的政客——政客說的話只能信一半,甚至一半都不能信。
人的命運就是這麼不可捉摸。也許當我們回首往事的時候,我們會忽然發現最開始不想成為那個厭惡的人,但最後還是不幸活成了那個模樣。儘管我們努力抗爭過,很賣力地想改變現狀,但有時候卻好像一切都是徒勞。我們永遠不知道哪個節點、哪個選擇會把我們帶到人生的彼岸。
彼岸是天堂還是地獄,也許只有走過去才知道。
對李紳來說,他明確地選擇對岸的天堂。當然,那時的李紳並不知道——天堂只是地獄的倒影,他唇角的故事終將是時間的灰燼。
然而在此之前,從唐文宗太和四年(830年)到唐文宗開成五年(840年),短短的十年間,李紳就像開了掛般從壽州刺史一路坐直升機一般升到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尚書右僕射門下侍郎即宰相,敕封趙國公。
十年啊,李重要完成了華麗的轉身,由正處或副局級做到正國級,恍如痴人說夢般的傳奇。從幼時喪父、少年喪母、遠走族親、宦海沉浮,呵呵,都過去了,我李紳也是可以和祖上一樣堪當大任,甚至比他們還有能耐。人生如此,也算到達巔峰了!
可是此後,他再也寫不出「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的詩句來了……
自古「學而優則仕」,讀書當官或者能當大官自然是好事兒,不當官或不當大官,怎麼去實現自己更高的理想?怎麼去濟世為民?怎麼去展示自己宏才偉略的風採?
從母親教導捧起的第一本書、寫下的第一個字,李紳走進科場的初衷,或許就是這樣偉大吧。如果僅僅是如此,李紳走上政客之路,其實也沒有什麼錯的,或者說天下會因為有這樣一個為國為民的政客而感到幸運。畢竟不是什麼人都可以成為李白杜甫的,當官比寫詩似乎容易多了。
但是,李紳變了,而且是變壞了。扔掉詩書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他連同讀書人的初衷也一併扔掉了。此時的李紳仿佛一夜之間變得陌生了,或者說隱藏在內心深處的邪惡被突然喚醒,他一下子就變成了另一個李紳——奸人李紳。
為友不良是為奸。據《雲溪友議》記載,有一崔姓官員,乃李紳同科進士,這種同年情誼對於讀書人來說是非常珍貴的。一日崔同學特意前來拜會李紳,不料他的僕人與城裡的百姓發生了衝突。這本是件小事,可誰想,李紳得知這個僕人是崔同學的人後,竟然把其處以極刑。這還不算完,他還派人把崔同學也抓來了,訓斥道,「你既然之前就認識我,為何來到這裡不早點來看望我?」崔同學一聽嚇懵了,不停地叩頭謝罪,而李紳卻還不依不饒,最後賞賜了他二十殺威棍才算洩氣。可憐的崔同學最後被趕到秣陵後,整個人癱瘓在地卻不敢哭一聲。
為官不仁是為奸。史書記載李紳為官酷暴,與之前的濟世為民之理想簡直就是侮辱。在他曾經痛恨的苛政之下,治下百姓苦不堪言,紛紛外逃。而當有下屬告知此事時,你猜李大官人怎麼說?乖乖,李紳斜睨一眼道,「你用手捧過麥子嗎?飽滿的麥粒都在下面,只有麥糠才被風吹跑。都是一幫賤民,理他作甚?這事兒以後就不要再來煩我了。」若李母泉下有知,豈不驚詫、羞愧乎?
此時的李紳已經被黑化了,被權利蒙住了心,欲望遮住了眼。
但人在做,天在看,就像《小兵張嘎》裡說的「別看今天鬧得歡,擔心將來拉清單。」報應,也許遲到,但終究是會到來的。
唐武宗會昌六年(846年),李紳在揚州病去,終年75歲。次年,唐宣宗大中元年,「酷吏」李紳被「削紳三官,子孫不得仕」。
寫到這兒,突然想到一句:為什麼要讓一個人去看他兒時的夢想?
認識一個人是殘酷的,尤其是當你發現你認識的這個人與過去表現出的完全是兩個人的時候,你會害怕。是的,我們會有些害怕——能不害怕嗎?一面說要為民請命,一面騎在人民頭上作威作福,這還算人嗎?
李紳不就如此嗎?當他投靠李黨後,就徹底入魔了,權欲滔天,肆無忌憚。也許他以為他選擇了天堂之路,卻不想是墮入了地獄之門!
一念成魔,一念成佛。卿本佳人,奈何為賊?!
我們無從得知他是如何搭上李黨的,也許一封信、一頓飯、一句話。但就在他走出錯的第一步起,他心裡那顆憫農的種子已在地下積攢了足夠的黑暗,並在後來一步步長出盤根錯節的邪惡之樹。
回望兒時,世人更願意記住的還是他的憫農詩,記住了他曾經為底層百姓用心吶喊過的悲憫形象,那是多麼美好的結局啊。「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的詩句猶聲聲入耳、朗朗上口。穿過歷史千年的洪荒,李紳,這個在唐朝並不算太出名的詩人,卻因留下了非常著名的兩首詩,而被後世銘記。
他寫下這兩首詩的時候亦不過30歲,正可謂當打之年。若如此下去,他本該與他的同齡人兼青年時的好友白居易一樣成為中唐詩壇最閃耀的明星之一,可惜啊——白居易為詩入魔,成為中國詩壇上僅次於李杜的存在;而李紳卻經不住權利的誘惑,為權入魔,成為了權利的傀儡,墜入深淵,留下千古罵名。
最後,與其譏諷他的咎由自取,不如笑看這是命中注定。儘管靈魂深處依舊糾結,但這四海閒田依舊等著我們去耕耘,種下善良的種子,並引領它走出黑暗,走向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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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無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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