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年末,隨著傅聰因新冠肺炎不幸逝世,《傅雷家書》的寫信人和收信人終於在天堂團聚了,對於這對父子和糾纏近一個世紀的愛與恨也算是告一段落。
然而一直以來,《傅雷家書》帶給幾代讀者們的味道卻是言說不盡,尤其是那些藏在文字背後的秘密,的確耐人尋味。
文字是作者內心的折射,對於精神世界滿溢又常覺空虛的人來說,寫作有時像一劑救命的藥,它可將心靈中難解的結找到一個暫時的棲居地。有的人寫作是宣洩,有的人寫作是彌補,內心不完滿才需要寫文字。所以從某一程度上說,文學作品是比歷史還要真實的東西,是作者某一瞬間抹殺不掉的所思所感,即便可以用語言掩蓋,但字裡行間的情是無法造作的。
「世界上最高最純潔的歡樂,莫過於欣賞藝術,更莫過於欣賞自己孩子的手和傳達出來的藝術。」
-《傅雷家書》
傅雷是金句之王,人生警句信手拈來,《傅雷家書》已成傳世經典,字裡行間無不透露著他對孩子們,對這個家庭的熱愛。金庸曾評價說:「傅雷先生的家書,是一位中國君子教他的孩子怎樣做一位真正的中國君子。」然而真實的傅雷又是怎樣一張面孔?傅雷先生夠得上中國君子這個評價嗎?「孩子,你這一次真是『一天到晚堆著笑臉』!教人怎麼捨得!老想到五三年正月的事,我良心上的責備簡直消釋不了。孩子,我虐待了你,我永遠對不起你,我永遠補贖不了這種罪過!」
傅雷很坦然,文中提到的「我虐待了你」並不是文學的誇張,事實上,傅雷經常家暴傅聰。為《傅雷家書》做代序的樓適夷曾經說過:他還喜歡隨時的暴怒,抓到東西就砸人。五歲時,傅聰在客廳寫字,父親在吃花生,不知為何就火了,「順手掄過來蚊香盤就往他臉上砸,擊中鼻梁,頓時血流如注」。傅聰在樓下練琴時,傅雷在樓上監督,一走調傅雷就會大罵,甚至抓著傅聰的頭往牆上撞。傅聰不聽話的時候,傅雷還把傅聰綁在自己家門口,讓鄰居們都看到,以此警告傅聰。當然,他的家暴貌似是有選擇性的,對於寄予厚望越大的孩子打得越厲害,對傅敏似乎就沒那麼兇暴了。「我也知道你從小受的挫折對於你今日的成就並非沒有幫助;但我做爸爸的總是犯了很多很重大的錯誤。自問一生對朋友對社會沒有做什麼對不起的事,就是在家裡,對你和你媽媽做了不少有虧良心的事。——這些都是近一年中常常想到的,不過這幾天特別在腦海中盤旋下去,像惡夢一般。」
文中提到「對你媽媽做了不少虧良心的事」,大概指的就是傅雷婚內出軌的事情,而且不止一回。早在法國留學的時候,傅雷便背著已有婚約的朱梅馥和一個法國女人好上了,還為此要解除婚約,後來多虧劉海粟勸阻才放棄了這個念頭。不久,被戴了綠帽子的傅雷終於和洋妞分手,回到了朱梅馥身邊。如果說這次事件只是個前奏,那麼後面的出軌則一發不可收拾。先是在婚後第四年,傅雷出差偶然結識了一位豫劇演員,還專門為她做了首詩。後來兩人一直都糾纏不清,完全不顧懷孕三個月的朱梅馥。三年後,傅雷又愛上了劉海慄的小姨子成家榴,並且公開追求她。這時的傅雷已是兩個孩子的爸爸了。成家榴人長得美,又是女高音歌唱家,傅雷視其為「女神」,愛得幾近瘋狂,不僅白天一起談天說地,晚上還給她寫情書。後來成家榴去了雲南,傅雷開始魂不守舍,茶飯不思喜怒無常,已經無法繼續工作。他經常坐在書桌前一動不動地發呆,望著手中一摞手稿,眼睛像是釘在了上面,兩個小時過去了,卻未動一筆。這樣的狀態持續了很久,傅雷幾乎就是把自己封閉起來,不說話也寫不下東西。一旁的妻子其實心如明鏡,她心疼丈夫,但要真的做出這個決定,實在太過殘酷。猶豫再三,朱梅馥終於給遠在南方的成家榴打了通電話,朱梅馥對她說:「你快來吧,老傅不行了,沒有你他沒法工作。」這件事是傅敏在回憶錄中提到的,除了感嘆父親過著二妻生活家庭依然美滿之外,他更驚訝於母親竟有這樣的度量和修養。《傅雷家書》裡有一封信,是朱梅馥在一九六一年寫給傅聰的:「我對你爸爸的性情脾氣委曲求全,逆來順受,都是有原則的,因為我太瞭解他,他一貫的秉性乖戾,疾惡如仇...為人正直不苟,對事業忠心耿耿,我愛他,我原諒他,為了家庭的幸福,兒女的幸福,以及他孜孜不倦的事業的成就,放棄小我,顧全大局。」
儘管一度有放棄家庭的念頭,但傅雷無法面對朱梅馥那溫柔的眼神,而成家榴亦是如此,最後她選擇離開,去往香港。晚年的成家榴曾對傅敏說:「你爸爸很愛我的,但你媽媽人太好了,到最後我不得不離開。」一九六六年,傅雷在運動中受到衝擊,精神接近崩潰的他已經喪失了活下去的信念,終於決定用毒藥了結一切。她太懂傅雷了,懂得多餘的言辭無法左右愛人的心,能做的只有尊重、成全和陪伴,這也是她一生都在踐行的事。所以她平靜地為愛人備好了毒藥,讓他躺在自己懷中安詳地睡去。在傅雷辭世幾小時後,朱梅馥也懸梁自縊了,以這種方式實現了最後的願望:此生的我們只有死別,再無生離。讀《傅雷家書》再了解其人,未免會讓人覺得這是一個包裝得如此徹頭徹尾的偽君子。之前說寫作有宣洩、彌補兩種目的,傅雷大概是為了彌補自己心靈上的扭曲才寄情於筆頭,他希望自己是個無缺的一家之主,儘管無法做一個忠實的丈夫,一個慈愛的父親,卻依然竭力追求著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