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人物的綽號很傳神,很有想像力
文丨汪曾祺
綽號是特定的歷史時期的文學現象和社會現象。其盛行大概在宋以後、明以前,即《水滸傳》成書之時。宋以前很少聽到。明以後不絕如縷。從文學表現手段(雖然這是末技)和社會心理,主要是市民心理的角度研究一下綽號,是有意義的。
有的綽號是起得很精彩的,很能寫出人物的氣質風度,很傳神,耐人尋味。如「鼓上蚤時遷」。曾看過一則小資料,跳蚤是世界動物中跳高的絕對冠軍,以它的個頭和能跳的高度為比例,沒有任何動物能趕得上,這是有數據的。當時想把這則資料剪下來,忙亂中丟失了,很可惜。我所以對這則資料感興趣,是因為當時就想到「鼓上蚤」。跳蚤本來跳得就高,於鼓上跳,鼓有彈性,其高可知。話說回來,誰見過鼓上的跳蚤?給時遷起這個綽號的人的想像力實在令人佩服。時遷在《水滸》裡主要做了三件事:一偷雞,二盜甲,三火燒翠雲樓。偷雞無足稱,雖然這是武丑的開門戲。寫得最精彩的是盜甲。時遷是「神偷型」的人物,中國的市民對於神偷是很崇拜的。凡神偷都有共同的特點,除了身輕、手快,一雙銳利的眼睛,更重要的是舉重若輕,履險如夷,於間不容髮之際能從容不迫。《水滸》寫盜甲,一步一步,層次分明,交待清楚。甲到手,時遷「悄悄地開了樓門,款款兒地背著皮匣,下得扶梯,從裡面直開到外面來,真是神不知鬼不覺」。「款款地」是不慌不忙的意思,現在山西、張家口還這麼說。「款款」下加一「兒」字,「款款兒地」,更有韻味。火燒翠雲樓是打北京城的一大關目。這兩回書都寫得不精彩,李卓吾評之曰「不濟不濟」。時遷放火,寫得很馬虎。不過我小時看石印本繡像《水滸》,時遷在烈焰騰騰的翠雲樓最高一層的簷角倒立著——拿起一把頂,印象還是很深刻的。時遷在《水滸》裡要算個人物,但石碣天書卻把他排在地煞星的倒數第二,連白日鼠白勝都在他的前面,後面是毫無作為的「金毛犬段景住」,這實在是委屈了他。如「拼命三郎石秀」。「拼命」和「三郎」放在一起,便產生一種特殊的意境,產生一種美感。大郎、二郎都不成,就得是三郎。這有什麼道理可說呢?大哥笨、二哥憨,只有老三往往是聰明伶俐的。中國語言往往反映出只可意會的、潛在複雜的社會心理。拼命三郎不止是不怕死,敢拼命,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為朋友兩肋插刀,更重要的是說他辦事爽快,凡事不幹則己,幹,就乾淨利落,絕不拖泥帶水。這是個工於心計的人,絕不是莽莽撞撞。看他殺胡道,殺海闍黎、殺潘巧雲、殺迎兒,莫不經過翔實的調查,周密的安排,刀刀見血,下手無情。這個人給人的印象是未免太狠了一點。石秀上山後無大作為,只是三打祝家莊探路有功,但《水滸》寫得也較平淡,倒是崑曲《探莊》給他一個「單出頭」的機會。曾見過侯永奎的《探莊》,黑羅帽,黑箭衣,英氣勃勃。侯永奎的嗓子奇高而亮,只是有點左,不大掛味,但演石秀,卻很對工。「浪子燕青」的「浪子」是一個特定概念,指的是風流浪子。張國寶《羅李郎》雜劇:「人都道你是浪子,上長街百十樣風流事。」此人一出場,但見:六尺以上身材,二十四五年紀,三牙掩口細髯,十分腰細膀闊。……腰間斜插名人扇,鬢畔常簪四季花。這個「人物贊」描寫如畫,在《水滸》諸「贊」之中是上乘。這人是北京土居人氏,自小父母雙亡,盧員外家中養的他大。為見他一身雪練也是白肉,盧俊義叫一個高手匠人,與他刺了這一身通體花繡,卻似玉亭柱上鋪著軟翠。若賽錦體,由你是誰,都輸與他。不則一身好花繡,那人更兼吹的、彈的、唱的、舞的,拆白道字,頂真續麻,無有不能,無有不會。亦是說的諸路鄉談,省的諸行百藝的市語。更且一身本事,無人比的。拿著一張川弩,只用三枝短箭,郊外落牲,並不放空,箭到物落。晚間入城,少殺也有百十個蟲蟻。若賽錦標社,那裡利物,管取都是他的。亦且此人百伶百俐,道頭知尾,本身姓燕,排行第一,官名單諱個青字,京城裡人口順,都叫他做「浪子燕青」。《水滸》裡文身繡體的有兩個人。一個是史進,一個是燕青。史進刺的是九紋龍,燕青刺的大概是花鳥。「鳳凰踏碎玉玲瓏,孔雀斜穿花錯落」。「玉玲瓏」是什麼,曾有人考證過,結論勉強。一說玉玲瓏是復瓣水仙。總之燕青刺的花是相當複雜的。史進的繡體因為後來不常脫膊,再沒有展示的機會。燕青在東嶽廟和任原相撲,脫得只剩一條熟絹水褲兒,渾身花繡畢露,贏得眾人喝彩,著實地出了風頭。《水滸傳》對燕青真是不惜筆墨,前後共用了一篇賦體的贊,一段散文的敘述,一首《沁園春》,一篇七言古風,不厭其煩。如此調動一切手段讚美一個人物,在全書中絕無僅有。看來作者對燕青是特別鍾愛的。寫相撲一回,章法奇特。前面寫得很鋪張,從燕青與宋江談話,到燕青裝做貨郎擔兒,唱山東貨郎轉調歌,到和李逵投宿住店,到用扁擔劈了任原誇口的粉牌,到眾人到客店張看燕青,到燕青遊玩岱嶽廟,到往迎恩橋看任原,到相撲獻臺的布置,到太守勸阻燕青,到「部署」再度勸阻,一路寫來,曲折詳盡,及至正面寫到相撲交手,只幾句話就交待了。起得鋪張,收得乾淨,確是文章高手。相撲原是「說時遲,那時快」的事,動作本身,沒有多少好寫。但是《水滸》的寥寥數語卻寫得十分精彩。……任原看看逼將入來,虛將左腳賣個破綻,燕青叫一聲「不要來!」任原卻待奔他,被燕青去任原左肋下穿將過去。任原性起,急轉身又來拿燕青,被燕青虛躍一躍,又在右肋下鑽過去。大漢轉身,終是不便,三換換得腳步亂了。燕青卻搶將入去,左手扭住任原,探左手插入任原交襠,用肩膊頂住他胸脯,把任原直託將起來,頭重腳輕,借力便旋五旋,到獻臺邊,叫一聲「下去!」,把任原頭在下腳在上,直攛下獻臺來,這一撲名叫「鵓鴿旋」,數萬香官看了,齊聲喝彩。《容與堂刻本水滸傳》於此處行邊加了一路密圈,看來李卓吾對這段文字也是很欣賞的。這一段描寫實可作為體育記者的範本。《水滸》一百零八人多數的綽號並不是很精彩。宋江綽號「呼保義」不知是什麼意思。龔開的畫贊稱之曰「呼群保義」,近是「增字解經」。他另有個綽號「及時雨」,是個比喻,只是名實不符。宋江並沒有在誰遇到困難時給人什麼幫助,倒是他老是在危難之際得到別人的解救。「黑旋風李逵」的綽號大概起得較早,元雜劇裡就有幾齣以「黑旋風」為題目的,這個綽號只是說他愛向人多處排頭砍去,又生得黑,也形象,但了無餘蘊。「霹靂火」只是說這個人性情急躁。「豹子頭」我始終不明白是什麼意思。倒是「菜園子張青」雖看不出此人有多大能耐,卻頗瀟灑。不過《水滸》能把一百零八人都安上一個綽號,配備齊全,也不容易。綽號是特定的歷史時期的文學現象和社會現象。其盛行大概在宋以後、明以前,即《水滸傳》成書之時。宋以前很少聽到。明以後不絕如縷。如《七俠五義》裡的「黑狐狸智化」,竇爾墩「人稱鐵羅漢」。但在演義小說中不那麼普遍。從文學表現手段(雖然這是末技)和社會心理,主要是市民心理的角度研究一下綽號,是有意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