搑茉子——少時的那點事
寫搑茉子,必先要說說搑耙子。
山裡人家,除了田地,山場,一片竹園也是要有的。半邊山的面積,在責任制那一年,被劃分成一小片一小片的,就近的分給農戶們。
父親是上過幾年學的,成年後又一直在外面工作,有時,他會咬文嚼字的教我們一些詩書,或是,做人的道理。譬如,他會指著竹園對我們說:做人不要做的像竹子,嘴尖皮厚腹中空。
爺爺是不屑的,他對父親的不屑從不表現於語言,他通常只是拿雙眼猴著父親,那眼神分明是在說: 你才腹中空!
秋收過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勤勞的爺爺會閒一些,閒下來的爺爺會掂一把鐮刀,去竹園裡砍一兩棵竹子回來,放在鋸柴火的馬上(兩節木頭,交叉連接在一起的架子),然後,盡力張開食指和拇指,一紮一紮的量。爺爺做事從來不用尺子,他的分寸都在手上,在心裡。竹跟部分,通常會鋸兩三節下來,大約一尺半左右的樣子吧。這便是做搑耙子的初級原料。
竹梢通常也會先鋸下來,放幹以後和竹枝一起紮成大條把。爺爺對一棵竹子的中間部分總是慎重些,飯潲器,菜籃子,柴筐……,都在爺爺粗糙又靈巧的雙手下誕生。這裡暫且不表,單單說說搑耙子。
那些尺許的竹筒子,會被爺爺一一劈開,削光滑,約三根筷子般粗細吧,當然,要比筷子略粗糙些。然後燒一堆火來,把削好的竹棍棍的四分之一處放火上烤。火不能旺,旺了會把竹子烤焦,沒韌性。煙氣要重,連烤帶秌才可以。待那烤的部位,「嘶嘶」的冒出水氣來,爺爺會雙手握住兩端,輕輕一彎,那竹條,就成鉤子狀了。
如此這般,秌呀,彎呀,爺爺像個靈巧的工藝人,一絲不苟地將那些小竹條彎成一個個長短一齊.大小勻稱的小鉤子。然後,爺爺會用薴麻皮子將竹鉤子一個個繃住,扎一起,掛在火壟上方再秌那麼幾天。那鬆緊,那力度,都是有講究的,並不像我寫的這麼簡單。
穩固定型後的竹勾勾,會被爺爺用竹絲編織起來,通常八根一起,低窄上寬。完了,砍來擀麵杖般粗細的元竹一根,低端劈開,削去半邊尺許,將未削去的那節火上烤彎了,穿在八根耙齒中間,在耙齒低端分別用鐵絲紮緊了。好了,一個搑耙子算是成功了。
爺爺通常會把大功告成後的搑耙子往地上搑幾下,試試那耙齒能不能輕巧又省力的搑住地上的茉子。然後笑眯眯地遞給我們說: 好了,可以用了。
我們對爺爺的手藝從來不曾懷疑過,他雖不是專業的篾匠,可是,我們村其他人家用的竹器,沒有一家比我們家的精巧。所以搑耙子一出來,姊妹幾個便會爭先恐後地搶。爺爺對父親很嚴厲,看我們的眼神,卻總是慈愛的。別搶別搶,都會有的,他總是笑著跟我們說。
媽媽是勤勞的,對我們也很苛刻,她看不得我們在她眼前玩耍,如有,就會吩咐我們做一些事情,除了洗衣服燒飯洗碗這些瑣事,她吩咐我們做的最多的便是打豬食和搑茉子了。
秋季過後,草木枯黃,除了菜園子裡青青的,野外,已難見綠色。好在收穫的南瓜.紅薯已在窖裡儲藏著,紅薯藤子也都剁碎了,埋在田間的水蕩子裡,玉米面,麥麩子,米糠也都是有的。煮豬食時,水燒開,南瓜幾個,紅薯一筐,水養紅薯藤子兩筐,各種的粉幾瓢,大鍋裡一起煮了,就夠豬們吃幾天的。待這些吃完了,豬肥了,年到了,於是,豬圈就空了。
所以在冬天裡,媽媽吩咐我們做的最多的,便只有搑茉子了。去年用舊的搑耙子,不是斷了齒,就是齒直了,已經不好用了。所以為了早一些搑滿一挑末子,背著媽媽玩一會兒,一個好搑耙子是至關重要的。
有了新搑耙子的我們是興奮的,許是爺爺做的搑耙子精巧好看,搑茉子也成了童年裡一件很美好的事兒。
約三五個小夥伴,用搑耙把子拗著裝茉子的竹架子,背在肩上,一路唱著歌,嬉笑著,去往那林子濃密的地方。因為林子密的地方,入秋以後,那木葉落的才多。我們把那松毛呀,雜樹葉呀等落在地上能引火的,統稱為茉子。
山裡長大的孩子,對每一片林子都是熟悉的,懂得松毛引火是最好的,裝架子挑回家的時候,也少些掉落。於是,松樹林子總是我們最好的選擇。
到達後,於一寬敞處,放下柴禾架子,都各自拿了搑耙子,鑽入林子裡,找那茉子多的地方,從上往下,順坡扒拉,聚一堆後,都抱往那架子邊。約摸夠一挑的時候,就將那柴禾架子擺成十字形,又用搑耙子把那大堆的茉子一耙一耙搑順了,抱起,裝好,按緊了。這樣子,一閃一閃挑回家的時候,才不會散架。
每人的架子都裝滿了,若是時候尚早,小夥伴們就可以開開心心玩一會兒了。或是掏出兜裡的撲克,玩幾把丁勾釣魚.抽王八蛋,或是拿出小石子,抓幾把……男孩子是不喜歡這些的,他們喜歡鬧。鬧得最多的是,扯著嗓子唱「自新朝餵你喲……」這是村裡老了人,請了道士唱的歌。
我至今也不懂那裡唱的什麼,想來他們也是不懂的。但是大人是忌諱的。便有人從某條道上鑽出來,吼著說:你們些鬼孩子喲!又胡唱!當心回家你媽打死你!於是,都緘了聲,作鳥獸散。下次背了大人,又一樣的在嶺崗上,蹦蹦跳跳的唱:自新朝哦你喲……然後竊笑,像是故意幹著壞事一般。
剛來小城,在一次飯局上,看見二十幾歲的姑娘,還坐在父親的腿上發嗲,瞬間五味雜陳。
離開鄉村很多年了,常常看到關於鄉村的文字和圖片,都倍覺親切。有時看見北方鄉村一堆堆的稻垛子,都會想起我家向陽山坡上,那依著松樹堆起的一堆堆茉子。它在整個寒冷的冬天裡,點起一簇簇火,溫暖我們的腸胃,也溫暖我們的身心。
長大後,有很長時間不能夠理解母親,怨她在我們小的時候,吩咐我們做太多的事情,缺少了女孩子渴求的寵愛。姐姐甚至說:你那是養孩子呀!你那是把我們當狗養著,給口吃的就行了!
母親突然就火了起來,說:你們這些不曉得好歹的東西!整天把你們抱在懷裡拍著哄著,乖呀肝地叫著,那就是愛嗎?吃什麼?喝什麼?!那時候很多人家都吃不飽飯,大冬天都有孩子打赤腳的,你們忘了?!想想你們自己,餓過嗎?凍過嗎?!
醍醐灌頂般,再不敢對母親不敬。
尤其結婚以後,聽老公說,他曾經因為帶不起鹹菜而差點輟學,才更加理解母親的不易。
沈從文說:世界這麼大,我們卻總與過去相遇。
在這個淺冬的午後,我走在小城的環山步道上,踩著鬆軟的木葉,那「沙沙」的聲響,喚醒了久遠的記憶。那些陳年舊事,就像茉子一樣,被記憶的耙子搑起,來,充盈我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