欄目 | 羽來信文 | 祝羽捷 & 李西閩編輯 | 西腦包花
李西閩老師,
我更樂於叫你西閩大哥,這是我熟知你後發現身邊的人都是這樣叫你的,你身上確實給人一種親切的哥哥氣!給你寫信的時候恰逢陰天,我坐在書房,拉了一半窗簾,索性讓光線幽暗下來,點了香薰,火苗跳動,書籍散亂躺在手邊,拖鞋被踢出腳邊。書房委頓,我整個人就沉浸在它安靜的氣氛裡,並不是只有豔陽高照才讓人快樂,我覺得這種昏暗也很舒服,疏影暗香。就像過去我在雜誌社上班的時候,如果公司沒人,我就把大燈關閉,只留自己位置上的檯燈亮著,噼裡啪啦地寫稿。我覺得燈火通明不利於創作。雖然我極少畫畫,但我總去美術館看畫,畫總有明面,有暗面,明亮部分擴張,陰暗部分吞噬,有明有暗才有力量,它們看上去對立,實際是個共同體,相互仰仗。
之所以想到這些,是因為我想到了人的情緒,我也不能總是興高採烈,有時覺得自己很喪,一些喪是消極的,一些喪讓我得到安慰。躲在暗處的時候,還挺輕鬆的,你會忍不住說:太好了,我就是這麼沒有追求。如果可以把抑鬱情緒比做一場感冒的話,我當然還算幸運,總能很快就好了,說不定還暗中提高了自己的抵抗力。
其實我是個情緒挺多的人,不輕易發作,在外界留下一個溫文爾雅的好印象,發作起來也是狂人一個。我看心理學家說,這個世界上真正正常的人沒有幾個,每個人都有幾種不同程度的人格障礙。我想:心理學家可真善良啊,他們不這麼說,我們得多為難自個兒,沒法面對自己人格裡的暗面。
讀中學的時候,我腦迴路比較清奇,真正可以交流的朋友不多,但我挺欣賞一位同學,他特別內秀,跟我一起上化學補習班,我也不知道我們為什麼要補習化學,我每次都考得接近滿分了啊,95分都是下限。過去我們從來不說話,偶爾在放學路上或者音像店裡邂逅,也面無表情,但我依稀知道他喜歡聽什麼音樂,很合我胃口。我媽說這位老師負責出考題,這個班得上。上就上吧,反正逃脫不了補課服役般的命運。可多虧上了這個班我收穫了他這位摯友——他被我做題速度之迅速所震懾,我被他慢吞吞的性格所折服,從此我們兩情相悅,建立了無產階級革命友情。在那個女生和男生有些勢不兩存的青春期,只有他在我心中柔情脈脈。
說來傷感,如此情投意合的朋友自畢業之後,再也沒有見過面。每次我到他的城市,本在網上約好見面,久別重逢的喜悅已經在心裡吊得很高,可他總在最後一刻臨陣脫逃。有回我去他所在城市的書店籤售,他說一定會來,但還是爽約,讓他的好朋友送來一束花,來替代他的缺席。一次次異乎尋常的消失,我百思不解,他心有慚愧。出於對我的信任,他告訴我自己得了抑鬱症(很多患者因為羞恥感不願承認自己得了抑鬱症),有時是覺得自己狀態不佳不想見我,有時是因為發胖很自卑不想見我,有時是自己在床上動彈不得。我想抑鬱症這個魔鬼真是無差別選人,怎麼就選了這麼優秀可愛的朋友呢,會把選中的人拖進無望的深淵。我相信他的痛苦絕非是微信上輕描淡寫的幾句話,再多的言語也無法恰如其分地表達出來。
我聽聞抑鬱症患者很難結交新的朋友,甚至難以維持原有的社交關係,我慶幸他還願意跟我聯繫,還能交換一些音樂、電影、書籍方面的訊息。每當他給我發消息,問我一些形而上的問題時,我都會格外小心。有回,他大半夜問我人活著的意義是什麼,我的心一下就竄到了嗓子眼兒,我好怕他想不開,立刻發了一堆溫暖正面的鼓勵,發完又覺得自己很可笑,覺得自己很無用,幫不上他。
記得第一次見到西閩大哥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我們在上海作協的會議廳裡,填一些表格,說說自己的寫作計劃,你看上去兩眼閃著光,特別和藹友善,毫無架子,結果你告訴我你正在寫自己在汶川地震中被壓在廢墟之下的經歷,你被這段痛苦的經歷折磨著,被抑鬱症吞噬著,你想通過書寫救贖自己,也可以讓更多的人理解抑鬱症患者。後來我回憶第一次見面的場景,你的眼睛明亮得像發燒的病人,令我難忘,你看上去那麼樂觀,很難想像你是一個抑鬱症患者。後來格桑告訴我,你在夜晚常常陷於難以自拔的情緒,產生過好幾次自殺的衝動,還好最終你還是更願意留在我們身邊。
以前總有人說抑鬱症是富貴病,是不愁衣食想得太多了。就像我的這位中學同學在很多人眼裡生活得很好,知識分子家庭,經濟條件不差,自己學業有成,學的是自己喜歡的專業,理應見好就收。我還聽有人說,抑鬱症是意志力薄弱的結果,不願意付出辛苦的努力,甘願墮落。這怎麼可能呢?了解西閩大哥的人都知道你以前是軍人,雖說不是高大威武,但身子板兒結實著呢,為人更是剛正不阿,錚錚鐵骨,連死都不怕。可見我們的社會對抑鬱症還是充滿偏見和不理解,得出這些偏執結論的人就好似從沒感受過抑鬱一樣。
我想在這個時代,人們之所以不願意太多提及自己的暗面,是因為抑鬱、悲傷、脆弱、傷感這些情緒不利於實現主流社會所鼓勵的成功,要成為一個成功的人必須積極向上,必須戰勝一切。人們害怕被否定,害怕失敗,害怕被人看不起。可是,抖一抖我們的心房,你就會看到那裡不但住著天使,也住著魔鬼。他們時而和平相處,時而起了爭執,誰佔了上風,誰就主導著你的情緒。
每個人的情緒都是流動的,保不齊明天我們會遇見怎樣的自己。看到今日抑鬱的年輕人越來越多了,不免去思考這件事,我們到底有沒有正視自己的暗面,我們的悲傷也許更需要被看見。
最後好想對你們說,即便不能見面,你們也要相信自己不是孤懸一線,我們願意始終陪伴著你們,陪你們站在陰暗的角落裡,也陪你們一起沐浴陽光。
祝羽捷
小兔:你好!
因為這些日子來,身體不是很好,遲復為歉。
能夠優雅地獨處,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情,特別羨慕你能夠安靜地沉靜在獨處的快樂之中。我也是個喜歡獨處的人,特別是寫作的時候,很多朋友都知道我有個習慣,就是創作長篇小說時,要找個地方,將自己封閉起來寫作,一個人沉浸在寂靜的氛圍中,只能聽到手指敲打鍵盤的聲音,文字如水般流出,那是幸福的時光,因為在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
能夠有效地控制自己的情緒,是幸福的,那怕有時覺得很喪,甚至悲觀得像要失去整個世界,你可以隨時調整自己的情緒,從喪中轉換出來,真的是很好的事情,證明你還是個正常人。你信中提到的那個得了抑鬱症的朋友,觸動了我的心弦。
朋友們都知道,2008年汶川大地震,我被埋廢墟76個小時,由此,我得上了「創傷應急障礙」這種精神疾病,後來又有了抑鬱症。有抑鬱症病友說,我們這些抑鬱症病人,心裡都住著一個魔鬼。這個魔鬼有時在沉睡,有時會醒來,控制我們的大腦,讓我們陷入一種極端的狀態,折磨著我們的靈魂和肉體。
你說你那個抑鬱症朋友經常爽約,我特別理解他。我也會有這種狀況,在患病的很多時候,根本就不想見任何人,而是把自己關在屋子裡,大白天也拉上窗簾,獨自坐在黑暗之中,默默地流淚。這種自我封閉,和上面提到的獨處是不一樣的,那是健康的獨處,而這是病態的。無來由的淚流滿面,是抑鬱症的一個症狀,更厲害的時候是疼痛,總有個地方會疼痛得難以忍受,有時痛得受不了了,就用腦袋去撞牆。最嚴重的是產生輕生的情緒。
不想見人,或者說爽約對抑鬱症病患者而言是十分正常的事情,我也有過這種情況,臨出門時突然決定不去赴約。所以,你要理解這位朋友。你說有次你新書籤售,他答應要來,結果沒來,只是讓朋友送來了一束鮮花,我想,那束鮮花代表了他的心意,他來不來已經不重要了。
說到理解,真的是十分重要的事情。
我覺得,人與人之間的隔閡,很多是因為無法理解對方,或者不願意去理解他人。而對抑鬱症病患者的理解尤為重要。很多人不理解抑鬱症病患者,認為他們矯情。我曾經有個很好的朋友,在我某次自殺未遂之後,打電話給我。他在電話裡將我義正言辭地臭罵了一頓,說我不負責任,說我那麼幸運從地震中獲救,沒有資格去自殺,等等。他根本就不知道我抑鬱症發作時的痛苦,他不知道藏在我心裡的那個魔鬼有多麼可怕,他說的道理都對,但是對一個抑鬱症病患者是無效的。後來,他自己經歷了某種變故,精神上也出了問題,才開始理解我,於是我們成了很好的病友,相互鼓勵著往前走。
對抑鬱症病患者的不理解,或者偏見,主要還是對抑鬱症不了解,他們不知道這是一種病態,和其他病一樣的病態,而不是簡單的情緒問題。說實話的,我很害怕一些正常人在我面前調侃地說:「我也抑鬱了。」我會覺得那是對我的一種羞辱,就像歧視抑鬱症病患者那樣的話語:「他得了神經病。」是的,很多抑鬱症病友刻意隱瞞自己,生怕別人知道他們得了抑鬱症,會在工作的地方被同事歧視,甚至有的用人單位知道此事後,辭退他們。而這種隱瞞,我認為會加重抑鬱症病患者的病情,因為他們得不到最起碼的尊重,更不用說來自社會的關愛。有些這樣的抑鬱症病患者,最後選擇了輕生,令人痛惜。
抑鬱症病患者本身背負了沉重的枷鎖,如果沒有人對他們伸出溫暖的手,他們就有可能崩潰。我在新近出版的長篇小說《凜冬》中描寫了一個產後抑鬱症的病人,最終在婆婆和丈夫的冷漠和刻薄下選擇了自殺,死亡也許是她最好的歸宿。家庭的溫暖是至關重要的,如果連這種溫暖都沒有,那就像是活在冰冷的墳墓裡。我在十多年的抑鬱症治療中,家人對我的關愛起了很重要的作用。可是,抑鬱症漫長的治療中,連自己也會絕望,何況是家人。有個病友的家人就經常說,人家連癌症都控制住了,你怎麼吃了幾年的藥都不見好。他常對我說,對家人有種深重的負疚感。
負疚感和自卑是抑鬱症病患者的一種普遍心理,我也如此。我經常會覺得對不起人世,對不起家人,對不起朋友,對不起糧食,好像我活著就是累贅,一點用處也沒有,還浪費資源,這種心態常常讓我無地自容。其實我一直在對自己說,你是個勇敢者,你是個很牛的人,你活著,還可以寫作,還可以去幫助別人……我知道,最終還是要靠我自己走出來,沒有人可以真正的救我。
我對很多病友說,自救是最重要的出路。英國作家卡爾·弗農在《我是怎樣擺脫焦慮》一書中有這樣一句話:「如果不採取行動,一切都不會改變。」這句話說得很好,我們必須採取行動,為了活下去,活著的意義並不是浪費糧食。
堅持吃藥是自救最好的方式,不要輕易停藥,因為如果不是在醫生的指導下停藥,那是十分危險的。運動也是自救的一種良好有效的方式,我在很長的時間裡,堅持每天十公裡的快走,當痛快淋漓出了一身汗,衝完熱水澡,會感覺到顱頂冒出了許多濁氣,大腦也變得清醒。我一直不隱晦自己的病情,我不怕別人知道自己得了抑鬱症,這種公開承認會讓我更加坦然地面對自己,面對心中那個魔鬼,我相信,它總有一天會灰溜溜地離開,縱使不離開,也只是在沉睡,不再醒來。
另外,要訴說,我在情緒不好的時候,我就說出來,在微博和微信,都有我在深夜的訴說,我的訴說不需要他人的反饋,也不需要安慰,我只要能夠說出來,證明我還能夠正視自己的疾病,而沒有放棄自己,如果哪天我連話都不想說了,那才是最危險的時刻。所以,小兔,你說你那個抑鬱症朋友有時會問你一些消極的問題,我覺得那是好事,你可以隨意地回答他,不一定要怎麼樣,你的陪伴對他而言是最好的幫助。
自殺情緒對我來說,是常見的,我想,每一個抑鬱症病友,都有這樣的感受。我現在基本上找到了一種解決這個問題的方法,當我產生自殺情緒的時候,就會隨機撥一個朋友的電話,只要和他聊上十幾分鐘,那種極端的情緒就會漸漸消失。所以,當你那個抑鬱症朋友深夜突然給你電話,你一定要接,陪他說說話,也許你就挽回了一條寶貴的生命。很多病友特別信任我,他們碰到這種情況,也會和我說,無論什麼時候,我都會停下手中的事情,陪他們說話,讓他們走出死亡的陰影。記得幾年前,有個寧波的女孩,深夜告訴我,她活不下去了,準備輕生。我就一直和她講電話,天南海北地聊,天亮後,我讓她拉開窗簾,我問她:「你看到朝陽了嗎?」她說:「看到了。」我又說:「你還想死了嗎?」她說:「不想了。」我說:「那麼,你可以去休息,或著洗洗去上班了,這一天一定是美好的一天。」
抑鬱症的確越來越低齡化,很多未成年孩子也得上了這種病,這是十分讓人傷心的事情。現在的孩子承受著比上幾代人更大的壓力,特別需要引起大家的關注和愛護。在時代的浪潮中,破壞有時比建設更加容易,我們在關注物質生活的同時,也在加大對精神上的損害。當下我們到底能夠做些什麼,特別是對抑鬱症病患者這個特殊的群體,這是我們值得思考和探索的問題。
小兔,在給你寫這封信時,我收到了一個抑鬱症朋友的消息,她說因為今年的疫情,自家小區被封閉,她一直在人性撕裂中煎熬,靠讀經支撐著。我除了安慰和心疼,無能為力,我希望我們都能夠走出黑暗之地。她也擔心著我,對我說:「你是在黑暗中發過光的人,所以你要保持你的光亮啊。」我的眼淚溢出眼眶。我會保持自身的光亮,同時,希望所有在黑暗中掙扎的人們,都能夠發出一點光亮,有足夠的光亮,魔鬼就無法躲藏。
小兔,今天就聊到這裡,以後有空再聊。
祝秋安。
李西閩
本文作者:祝羽捷;李西閩,著名作家,中國新概念恐怖小說領軍人物和倡導者,被媒體譽為「恐怖大王」。
本文配圖均來源於網絡,版權屬於原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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