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魏以來所傳的樂府歌詞,是多多少少能夠申訴人民大眾的疾苦的,所謂「飢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公羊傳何休注),「男女有不得其所者,因相與歌詠各言其傷」,(漢書食貨志)可為證明。有些材料卻被政府機關採集保存起來。象西漢武帝時所立的《樂府》,規模龐大,人員多至八百,所採的歌詞曲譜遍於全國各地,在漢書藝文志上有明白的記載,可惜多散佚了。現今所傳的樂府詩多東漢的作品,兩漢採詩的情形大概是差不多的。
《羽林郎》和《陌上桑》的主題十分相象,都寫一個女子反抗強暴,不過讀羽林郎詩所得印象似偏於激烈,讀陌上桑詩,又覺得它很輕描淡寫,鬥爭不很尖銳,其實兩詩所表現的女主角,態度的堅決,措詞的溫婉而又嚴正,實完全相同,不過表現的技巧不同罷了。本文只談《羽林郎》。
「昔有霍家奴,姓馮名子都,依倚將軍勢,調笑酒家胡。胡姬年十五,春日獨當壚,長裾連理帶,廣袖合歡襦,頭上藍田玉,耳後大秦珠。兩鬟何窈窕,一世良所無,一鬟五百萬,兩鬟千萬餘。不意金吾子,娉婷過我廬,銀鞍何煜爚,翠蓋空踟躕。就我求清酒,絲繩提玉壺;就我求珍餚,金盤鱠鯉魚。貽我青銅鏡,結我紅羅裾。不惜紅羅裂,何論輕賤軀。男兒愛後婦,女子重前夫,人生有新故,貴賤不相窬。多謝金吾子,私愛徒區區。」
這雖似乎說西漢的故事,卻是東漢的詩,所謂「陳古刺今」與三百篇之義相合。所謂霍家,即大將軍霍光,東漢人說西漢,故曰「昔」。事實上指的是東漢和帝時大將軍竇憲或執金吾竇景。開首四句,詩意已確定了。那時的惡霸勢力從這詩看來有兩種,一是豪門貴戚,又一是特務,二者更互相鉤結著。詩題為羽林郎,詩文曰金吾子,注家說羽林郎屬南軍,中尉即執金吾屬北軍,但無論南軍或北軍,都是皇帝的侍衛,狗腿子,毫無疑問。至於霍家竇家如何縱容奴僕,均見兩漢書,今各引一段。
「初,光愛幸監奴馮子都,常與計事,及顯寡居與子都亂。……使蒼頭奴上朝謁,莫敢譴者。……後兩家奴爭道,霍氏奴入御史府,欲蹂(踏)大夫門,御史為叩頭謝,乃去。」(霍光傳)
御史大夫在漢朝是副丞相,他且要向家奴磕頭賠罪,橫暴可想。至於東漢竇家的奴僕鬧得尤其厲害,大概就是這詩的本事。竇憲的兄弟叫竇景。
「景為執金吾,環光祿勳,權貴顯赫傾動京都,雖俱驕縱而景為尤甚,奴客緹騎依倚形勢,侵陵小人,強奪財貨,篡取罪人,妻略婦女,商賈閉塞如避寇讎。」(竇融傳)
鬧得商家要罷市了,下文卻說「有司畏懦莫敢舉奏,太后聞之,使謁者策免景官」。竇太后不知從那裡得的風聲,不好不敷衍一下。從這段史文看,除掉皇帝正規的特務軍警以外,並有許多奴隸階級的小特務,附屬在豪門,所謂奴客緹騎(穿著丹黃色綢緞的馬隊)「侵陵小人」,用白話說即欺侮老百姓。詩中所寫的實是一個貴戚豪門的惡奴,所謂羽林郎,金吾子不過說說罷了。他怕連那個身份也還差得遠哩。他自己既居之不疑,人家自然也不敢不這樣稱呼他,所以他的身份究屬南軍或北軍,殆無須深考。是否特意要寫得南北不分,來表示這個意思,卻亦不敢附會。
他身份雖不高,勢力卻很大,至少用來欺負一個年方十五的當壚胡姬,綽綽乎有餘。所以這詩的後半她的態度無論怎樣堅決,但措辭卻十分委婉,事實上也不得不如此說;既不得不如此說,就不得不如此寫了。這是必須首先認識清楚,方對下文可以了解。因為下文很容易引起誤會的特別是這幾句:
「貽我青銅鏡,結我紅羅裾,不惜紅羅裂,何論輕賤軀。」
假如作這樣句讀,便錯了。「紅羅裾」下不宜「,」號,當用「。」號,如上引全文的句讀比較妥當。因為驟然把這四句一氣讀下所得的印象,好象男的在拉扯女的,而女的裂衣而起。果真如此,衝突得過火了。上文表過,她是不敢(或者並非不想)這樣得罪「金吾子」的。這樣的印象從詩意看,並不十分正確。
依我的意思,有兩個字的訓詁必須要弄清楚。這兒只敘我個人之見,不敢說準對,但我也曾跟朋友討論過。這兩個字:一個是結字,一個是裂字。所謂結者並非拉拉扯扯,只是要討好那女人。結,讀如要結之結,結綢繆結同心之結。「貽我青銅鏡,結我紅羅裾,」對文成義意已完全了,所以該用句號。「貽我」、「結我」本差不多的,不過青銅鏡女子所照,紅羅裾她所穿著,更深了一層即進了一步,所以「貽」「結」兩字亦似平似側,表現得非凡恰當。再以上四句連讀,就更明白了。
「就我求清酒,絲繩提玉壺;就我求珍餚,金盤鱠鯉魚。」
這四句等於下兩句,故中用「;」號表示。男所求於女的兩樣:好酒好菜,給她的亦兩樣:青鏡紅羅。紅羅可以做裾(長裙之類),故曰「紅羅裾」。多一裾字這是押韻的關係。
從「裂」字看去便可證明男方所給,只是一匹新的紅羅。裂讀如「新裂齊紉素」之裂,(班倢伃怨歌行)。亦讀如「裂下鳴機色相射」之裂(杜甫白絲行)正緣把這裂字容易看走了,好象女子裂衣而起,殊不知假如這樣,便鬧得太兇了。北方話至今還說扯一件衣料,就是這裂字古誼的流傳。不過咱們現在說「扯」,每在整匹上扯下一塊來;古詩所謂「裂」,是從機上扯下一匹來,看杜甫的話非常明白。這個豪華的羽林郎金吾子要來巴結相好,自然是整匹的紅羅,給她幾尺幾寸短短的一塊,豈不寒傖。又《孔雀東南飛》詩中有「三日斷五匹」句,斷即裂也,也是指整匹說。
「不惜」兩句所以引起誤會,不僅關於裂字的解釋,句法上亦正有問題,因為這兒省略了兩個主詞。如把他填上,實為「君不惜紅羅裂,妾何論輕賤軀」。把紅羅抬得這般貴重,把自己身份貶得這樣卑微,仿佛要一口答應,文家所謂欲抑先揚,然後轉到下文「男兒愛後婦,女子重前夫,人生有新故,貴賤不相窬」,始堅決拒絕,婉而愈厲。「新故」「貴賤」提得極好。我覺得古詩有許多地方很難直譯直解的。
即以「男兒愛後婦,女子重前夫」為例,在詩本裡如質直地講亦很難懂。金吾子所觀,豈止一個胡姬,為後婦當不成問題;但是,十五歲的姑娘難道就有了前夫麼?詩人之意不過說男兒喜新,女子念舊,即「新故」是。當體會詩意,不可拘泥字面。
「貴賤不相窬」,亦妙。好比說您無論怎樣貴重,連所有一匹紅羅都了不起;我無論怎樣輕賤,連自己軀殼也是很賤的,奈我偏瞧不起您何。你雖喜新,奈我偏念舊何。左思詠史詩,「貴者雖自貴,視之若埃塵。賤者雖自賤,重之若千鈞」,正可以借來解釋這「不相窬」三字。所以結尾說「多謝金吾子,私愛徒區區」,大有你害單相思不關我事的意思,把上文許多熱鬧場面說得雪淡冰涼。非常掃興,痛快之極。
古詩自以「溫柔敦厚」為教(見禮記經解篇),有人就把它跟「愛憎分明」對立起來,我覺得這不一定妥當,因為溫柔敦厚,亦未嘗不有愛有憎,而且亦正應該愛憎分明。不然,溫柔敦厚了就變為不知好歹,不分敵友的傢伙豈非白痴,那有這個理。所以在下文又說「溫柔敦厚而不愚,則深於詩者也。」可見溫柔敦厚自有愚蠢之可能,卻不應該有這樣的偏差呵。
這首詩主題選得好,表現亦很有力。我特別注意篇終提出「貴賤」的分別,並說到「不相窬」,自有凜然難犯之意。詩人的立場可以說是接近於人民的。
來源:俞平伯《論詩詞曲雜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