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4年,一位叫做阿爾弗雷德·比奈的法國心理學家,設計出了一整套用於測量智商的測試題,但他本人卻並不相信人類的智力能夠僅僅由一個數字來概括。比奈憂心忡忡地表示,「智力的水平不是一個像平面一樣能被輕易測量的東西」,而如果我們為智商賦予太多的意義,「很可能會招來錯誤的玄想」。
比奈的擔憂很快成為了現實。美國的種族隔離論者和優生學家們大喜過望,熱切地引入了這一新工具,並宣稱智商源於先定,對不同族群進行智商測試的結果也成了種種歧視性政策的依據。彼時,智商測試的歪曲性與侮辱性是我們所難以想像的。例如,一戰期間,美軍徵兵所使用的智商測試題是這樣的:
「卡菲爾人(Kaffir, 對非洲黑人的一種蔑稱)有幾條腿?2,4,6,還是8?」
智商測試的發明者阿爾弗雷德·比奈智慧是我們統治這顆星球最有力的武器,如果不是產道的尺寸以及新陳代謝的需要容不下一顆更大的頭,人類或許還會變得更聰明一些。但同時,也沒有哪一類動物比人類更能沉浸於彼此攻訐的樂趣(我們甚至樂此不疲地構想出了一群羊商量著如何暗算大灰狼的場景)。
證明一些人天然地比另一些人更不聰明,證明那些數百年來一直被剝削、被壓迫、始終處於系統性的歧視政策包圍之中的人,今天的弱勢地位不是由於剝削、壓迫和歧視導致的,而是因為他們生來就在智力上低人一等,缺少適應社會的能力,一直都是一個非常「誘人」的想法。實際上,這一「種族與智力之辯」貫穿了20世紀美國的歷史,並且,直到今天也在不斷迴響。
不久前,諾貝爾獎得得主、DNA雙螺旋結構的發現者之一詹姆斯·沃森,在美國公共廣播電視公司(PBS)的一檔紀錄片中重申了自己的觀點,認為「科學測試」已經表明了白人和非洲裔之間的平均智力的差異,並且他相信這種差異是由基因導致的。
新聞平臺
Vox羅列了沃森此前漫長的種族歧視、性別歧視、肥胖歧視、反同性戀以及反猶主義的言論史,在1997年,他曾對《電訊報》表示,如果認為胎兒攜帶有「同性戀基因」,那麼母親應該被允許墮胎;2000年,在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一場演講上,沃森宣稱,身材苗條的人比胖人「工作更加努力」;2012年,沃森在歐洲科學論壇上發言時表示,「有女人參會讓男人們覺得更好玩了,但恐怕會有損他們的效率。」
不過,也許有人會說,一個人所持的狹隘偏見不應該掩蓋其在科學探索上的光芒,不是嗎?如果沃森所說的種族間的平均智力差異是真的呢?畢竟他是被譽為DNA之父的生物學領域的權威,況且不同族群的智商測驗結果有著實實在在的差別,他或許只是在描述真相——一種讓人難以面對的真相,卻遭到了「政治正確」的重重阻擋與公眾的責難。
PBS紀錄片《美國大師:解碼沃森》讓我們回顧沃森的觀點:種族之間存在的智力差異,是由基因導致的……問題就出在這裡,什麼是種族?
目前,越來越形成共識的是,種族是一種社會建構而非生物學概念,對不同人種的區隔,來源於我們對世界秩序的想像。沒有任何特定序列的等位基因與白種人、黑種人或任何一個假定的種族類別有關。
在康拉德·菲利普·科塔克所著的《人類學:人類多樣性的探索》一書中,科塔克強調,雖說黑人、白人、亞裔、西班牙裔都廣泛被認為是種族劃分的標籤,但實際上,不同文化有著不同的繼嗣制度,在美國,只要某人的祖先裡有黑人,不論關係多遠,都認定此人為黑人(無論他或她的外表多麼符合白人的特徵);在巴西則相反,只要某人的祖先裡有白人(無論他或她的外表多麼符合黑人的特徵),就認定此人為白人。而西班牙裔,則是一種基於語言的種族劃分,與生物學概念毫無聯繫。
應當承認的是,不同族群間確實存在差異,人類在漫長的演進史中,也表現出了不同的體徵,如膚色、特定疾病的高發病率、乳糖耐受度等等,自然選擇創造出存在智力差別的種族也不是不可能的。
然而,倫敦大學伯貝克學院資深講師加文·埃文斯早在去年三月就在
衛報上撰文表示,人類大多數的身體變化都僅僅涉及單一基因的突變,因此很容易在相對較短的時間內傳播給大量人口,而智力——即便我們不討論這一概念所牽涉的範疇之複雜,僅僅以保守派所相信的智商測量結果來說——所牽涉到的基因則多達上千個,如果期待智力發生種族意義上的集體性顯著變化,至少需要花上十萬年的時間。被公認為史前人類研究專家的美國古人類學家伊恩·塔特索爾,在2000年的一場訪談中表示,早在人類先民走出非洲前往歐亞之前,他們就已經達到了進化鏈條上智力的頂峰。沒有證據表明,人類在過去十萬年中,有任何認知能力上的進化。
另一種常見的「科學種族主義」(種族與智力之間存在聯繫是所謂「種族科學」的主要原則,在許多情況下稱為「科學種族主義」)的論調是,黑人、白人等劃分不過是細分的亞種,「就像貴賓犬和獵兔犬都屬於狗一樣,」《新共和》雜誌的前任編輯安德魯·蘇裡文寫道,「但貴賓犬通常都要比獵兔犬更聰明,而獵兔犬的嗅覺則更加優秀。」
這種說法貼合公眾中流行的謬誤,如我們通常相信黑人在體格上比其他種族更加健壯,為什麼不能說黑人在智力上相比其他種族更不佔優勢呢?
但首先,拿人類與狗作類比顯然是不恰當的,DNA研究表明,今日的所有人類都有著一位共同的非洲祖先,她生活在距今約二十萬年前。得益於這一位從演化史的角度來說相對較近的祖先,人類基因的相似度要遠遠高於其他哺乳動物。極右翼鼓吹的「人類生物多樣性」(human biodiversity)是一種在科學上業已被徹底證偽的觀點。
其次,「黑人在體格上比其他種族更加健壯」來自於一種認知偏差。
華盛頓郵報援引邁阿密大學與多倫多大學的一項研究表明,即使面對著身材完全相當的黑人與白人,人們(除黑人以外)也更傾向於認定黑人更強壯、肌肉更發達。並且,根據美國疾控中心的數據,20歲以上的白人和黑人平均體重均為199磅,白人的平均身高比黑人略高,但差異不超過一釐米。因此,「黑人在體格上比其他種族更加健壯」的說法在事實上是站不住腳的。退一步來說,就算黑人真的更高大、健壯,如我們前面所討論的,決定體格的基因數量和決定智力的基因數量也是不可比較的。即使不同群體真的在體格上有基因差異,也不代表他們會在智力上有基因差異。
還有一個需要考慮的是,族群間智商平均數的差異,也可能完全是由後天原因導致的。上世紀90年代,紐西蘭心理學家吉姆·弗林就注意到,人們在智商測試中的得分越來越高,並且測試的難度也在逐代遞增。在今日的智商測試標準下,一百年前人們的平均智商約為70。這顯然與基因的變化沒有關係,而是因為隨著時代的發展,人們接觸抽象思維的機會越來越多了,而抽象思維能力是智商測試的內容之一。由此,不難推測,如果某個群體接觸抽象思維的機會更多的話,那也自然會呈現更高的平均智商得分。
弗林還觀察到,肯亞兒童的平均智商得分在1984到1998的十四年間提高了26.3分。由於前述的原因,十四年的時間,顯然不可能發生影響整個肯亞人口的基因突變,因此這只能歸因於營養、醫療水平以及父母識字率的提高。
猶太人、華裔美國人中也有相近的狀況。20世紀初,猶太人智商測試的平均分不及北歐人;被廣泛認為猶太人中智力最高的阿肯納茲猶太人的智商測試得分甚至低於美國人的平均水平。負責分析這些數據的普林斯頓大學卡爾·布裡格姆教授寫道:「我們的數據…與盛行的認為猶太人非常聰明的觀點相悖。」不過,到20世紀40年代,猶太人的智商檢測結果超過了美國人的平均水平。又如,1948年,華裔美國人的平均智商得分為97分,但在1990年,則達到了108.6分。
這種種例證,都是對沃森主張最好的辯駁。參與了人類基因組解碼的美國生物學家克雷格·文特爾,曾表示:「那種斷言膚色能夠預兆一個人的智力的說法,沒有絲毫的科學依據。」然而,嚴肅的科學研究與推論能夠證偽那些包裝成科學的種族主義觀念,卻無法消除人們的偏見。懷著惡意貶低他者的社會達爾文主義的邪教徒,則披掛著反政治正確的光環,儼然成了探尋科學真理的求索者。他們標榜自己所推銷的是「被禁止的知識」(forbidden knowledege),攻擊媒體與學術機構因顧及政治敏感性而不願意接近所謂「真相」。
克雷格·文特爾真相往往只是人們願意去相信的東西。《鐘形曲線:美國生活中的智商和階級結構》(主張種族間智商先定差異的爭議性書籍)一書認為中國人與日本人是世界上智力最優越的民族,這是「真相」;中國農村相當多嬰幼兒智力發育遲緩,這也是真相。但如果按照《鐘形曲線》一書作者的觀點,那些農村孩子的境況是由於先天就攜帶著愚笨的基因,而不是因為醫療、營養和教育水平所導致的。
《鐘形曲線:美國生活中的智商和階級結構》如加文·埃文斯所說,如果你相信窮人之所以窮,是因為他們天然地不聰明,那就很容易得出這樣的結論:自由主義的救濟方式,如平權運動或外國援助,都註定會失敗。類似於沃森這樣的人,其觀點的危險之處不在於種族歧視的本質,而在於這種情緒化的、富有煽動性的謬誤很容易影響公眾的觀念,乃至經由某些渠道,成為實實在在的政治決策的基礎,就像過去那個系統性的種族歧視依然存在的時代一樣。這種危險並非沒有現實可能,曾參與推動川普針對富人的減稅政策的共和黨議員保羅·萊恩,就認為《鐘形曲線》的作者之一,查爾斯·穆裡,「是一位真正的貧困研究專家。」作為諾貝爾獎得主的沃森,其言論也一直都被極右翼援引用以支持反移民、反平權、維護白人統治地位的政治主張。
2018年3月,佛蒙特,學生們背朝正在演講的穆裡另一位諾貝爾物理學獎得主,「電晶體之父」威廉·肖克利也是優生學的擁躉之一,相信有色人種天生智力低下。他還曾向美國國家科學院提案,鼓勵智商低於100的人絕育。肖克利認為:「自然賦予了物種基因密碼,因此,統計學就可以預測物種資源的進化和退化,並被人類發現和運用。」
然而,智商測試並不是能指引人類進步的統計學意義上的有效工具,哪怕今日通行的不論自稱多麼完備的檢測機制,其本質依然是一百多年前所發明的一套測試題。以這種片面的數據假定普遍的狀況,乃至將之視為指導社會政策的「科學依據」,無疑荒謬至極。
Vox與Netflix製作的紀錄片《解釋一切》已經詳盡說明了種族之間財富差異的原因,在19世紀的美國內戰終結奴隸制之前,黑人奴隸為他們的主人採集棉花,修建鐵路,已經持續了246年,但剝削與隔離並未就此停止,種族歧視的後果成了更多種族歧視的託詞,幾個世紀以來的不平等已經重重加劇。智商測試得分的差異,正是這種不平等的產物之一。而一直有像沃森這樣的人,希望將社會學上的不幸後果合理化為生物學上的天然缺陷。但「科學的種族歧視」與科學毫無關聯,它不過是妄自尊大的我族中心主義在作祟。最早的農業、城市與文字誕生於四千年前的美索不達米亞,我們今日人類的全部智慧,都繼受於數萬年前生活在撒哈拉以南的非洲遠祖。歐洲人統治世界的數百年,只是演進史上的短短一瞬。人們莫名而生的仇恨以及維持自己特權地位的動機是如此強烈,以至於迫不及待地試圖將與我們本質相同的人貶斥為更低等的生物。然而,白色的人,黑色的人,黃色的人,都是由碳元素構成的渺小微塵,大腦不因膚色而不相等。或許智商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個體的天資,但我們的智慧,我們的尊嚴,我們的創造力、能動性乃至道德,都太過複雜太過深刻,是區區一個數字所不能承受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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