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文·先秦諸子選讀》是由人民教育出版社、課程教材研究所、中學語文課程教材研究開發中心、北京大學中文系、語文教育研究所聯合編撰的普通高中課程標準實驗教科書。其中的注釋應該說具有絕對權威性,至少是不會出現有損於原著的現象,但是,當我講到《論語·學而第一》中的「賢賢易色」時,我很難啟齒,因為其註解既不符合現代價值觀,也不符合原著的精義。請看《語文·先秦諸子選讀》第37頁 的註解:
「尊重有才有德的人而看輕女色。第一個『賢』是尊重、崇尚的意思;第二『賢』指有才有德的人。易,動詞,不以為意,輕視。」
《語文·先秦諸子選讀·教師教學用書》除了重申上述註解,還特別說明:
「孔子和他的弟子們常常把女色看成是美德的對立面,要求人們崇尚、愛好美德。孔子幾次(我註:其實只有兩次)感慨『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其中就包含一種『賢賢易色』的價值取向。」
當我按照教科書的意思講解了,頓時,課堂一片譁然,學生一臉忿然、迷茫,質疑、抗辯之聲驟響……
「賢賢易色」一語,微言大義,其注釋歷來各執一端,無以服眾。「賢賢」,前「賢」為動詞,後「賢」為名詞,即「敬重賢者」之意,對此,各方並無大的異論。其焦點在於「易色」二字。其實,「易」作為動詞(各方對此無異議)只有四義:替換、改變、輕視、整治;「色」作名詞(各方對此無異議),但對其是否為「女色」之解,爭訟對立,不能形成共識。梳理一下古往今來大方之家的意見:
漢孔安國:易色,言以好色之心好賢,則善也。(《論語孔氏訓解》)
三國何晏:「六經之道,造端乎夫婦,有夫婦然後有父子,有父子然後有君臣,故首舉之。」(《論語集解》)
南朝皇侃:「凡人之情莫不好色而不好賢,今若有人能改易好色之心以好於賢,則此人便是賢於賢者。」(《論語集解義疏》(簡稱《論語義疏》)
唐顏師古:「易色,請略於色,不貴之也。」(《漢書李尋傳》注)
北宋邢昺: 易,改也。色,女人也。女有姿色,男子悅之,故經傳之文通謂女人為色。人多好色不好賢者,能改易好色之心以好賢,則善矣,故曰「賢賢易色」也。(《論語註疏》)
宋朱熹:「賢人之賢,而易其好色之心,好善有誠也」。(《四書章句集注》)
清代梁章鉅:「賢賢易色」應該是說夫婦之間的倫理,即「娶妻重徳不重色」。(《論語集注旁證》)
清王念孫:「賢賢易色,易者,如也,尤言好德如好色。」(《廣雅疏證》)即:尊敬賢能的人,如同愛好美色一般。
清末民初康有為:「此為明人倫而發。人道始於夫婦,夫婦牉合之久,所貴在德。以賢為賢,言擇配之始,當以好德易其好色。蓋色衰則愛弛,而夫婦道苦;惟好德乃可久書!」(《論語注》)
近人錢穆:「易字有兩讀:一讀改易,謂以尊賢心改好色心。一讀平易,謂尊賢心平於好色心。今從前讀。或說此四字專指夫婦一倫言,謂為夫者能敬妻之賢德而略其色貌。」(《論語新解》
近人楊伯峻:「陳祖範《經咫》、宋翔鳳《樸學齋札記》等書卻說,以下三句,事父母、事君、交朋友,各指一定的人事關係;那麼『賢賢易色』也應該是指某一種人事關係而言,不能是一般的泛指。奴隸社會和封建社會把夫妻間關係看得極重,認為是『人倫之始』和『王化之基』,這裡開始便談到它,是不足為奇的。我認為這話很有道理的。」(《論語譯註》)
今人楊樹達:「人之好色乃天性,好賢則出於學。孔子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學而知賢,知而好之,故能是賢者之所是,非賢者之所非,而自與賢者無別也。」
今人南懷瑾說:「這個色字,很簡單,就是態度、形色」,而「易色」也就是轉變態度的意思,這樣,「賢賢易色的白話解釋就是看到好的人能肅然起敬」。所以他認為,「賢賢易色」的意思是「我們看到一個人,學問好,修養好,本事很大,的確很行,看到他,就肅然起敬,態度也自然隨之而轉」。(《論語別裁》)
今人李澤厚:「重視德行替代重視容貌。」(《論語今讀》)
今人李零:「前人對『易』字有三種理解,代替、改易、輕視。我認為,第一說最好,第三說最壞。」為什麼呢? 「『賢賢易色』就是孔子兩次提到的『好德如好色』。它的意思是,要像好色一樣好德。用「好德」代替「好色」,不是戒色,而是像男人好女人那麼來勁兒,有內在衝動,情不能已。女人又不是什麼壞東西,非戒不可。子夏移好色之心以好賢,完全符合老師的教導。 (《喪家狗》)
今人何新:「易色,易讀為希,輕也。輕視容色。」(《思與行:〈論語〉新考》)
縱觀各說,其異有四:1、「色」為女人美色,與「德」對立。2、「色」為美色(美好的事物,含女人美色),與「德」一致。3、「色」為神色、態度。4、「色」為女色(容顏),中性詞。
以上大家各執其說,皆認為真理在握,其實皆有「以今軌古,以己度人」之嫌,皆臆斷,並無實證。要實證,須由「色」之內涵或外延論之,即「以文解文」:用《論語》中的「色」之定義去詮釋。但《論語》對「色」並無確切的定義,正如對「仁」「知」「禮」如此重要的概念也沒有確切的定義一樣。據楊伯峻先生統計,「仁」在《論語》中出現了109次,「知」出現了116次,「禮」出現了75次,但對於「色」卻沒有統計。我仿效楊先生,試著列出「色」的每一次出現:
1、「無喜色」(《公治長篇第五》)。2、「無慍色」 (《公治長篇第五》)。3、「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 (《子罕篇第九》)。4、「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 (《衛靈公篇第十五》)。5、「賢賢易色」 (《學而篇第一》)。6、「色難」 (《為政篇第二》)。7、「察言而觀色」 (《顏淵篇第十二》)。8、「色取仁而行違」 (《顏淵篇第十二》)。
9、「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恥之,丘也恥之。」 (《公治長篇第五》)。10、「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 (《季氏篇第十六》)。11、「色思溫」 (《季氏篇第十六》)。
12、「東裡子產潤色之。」 (《顏淵篇第十二》)。13、「色莊者乎?」 (《先進篇第十一》)。14、「色厲而內荏」(《陽貸篇第十七》)。15、「賢者闢世,其次辟地,其次闢色,其次闢言。」 (《憲問篇第十四》)。16、「君召使擯,色勃如也」 (《鄉黨篇第十》)。17、「過位,色勃如也」 (《鄉黨篇第十》)。18、「出降一等,逞顏色,怡怡如也。」 (《鄉黨篇第十》)。19、「上如揖,下如授,勃如戰色」 (《鄉黨篇第十》)。
20、「享禮,有容色。」 (《鄉黨篇第十》)。21、「色惡不食,臭惡不食」 (《鄉黨篇第十》)。22、「有盛饌,必變色而作。」 (《鄉黨篇第十》)。23、「色斯舉矣,翔而後集。」 (《鄉黨篇第十》)。24、「巧言令色」 (《學而篇第一》)。
由是觀之,「色」之出現可歸結為五類:
一、偏正結構的,如上列之1、2、9、19、24。皆有定語修飾,皆可解作「表情、神色」。
二、動賓結構的,如上列之3、4、5、7、12、15、22。其中7、15、22皆可解作「表情、神色」,12解作「文採」,3、4解作「女色」。
三、並列結構的,如上列之18、20。皆作「表情、神色」解。
四、主謂結構的,如上列之6、8、11、13、14、16、17、21、23。皆在「表情、表面上、神色、色彩」之義中。
五、介賓結構的,如上列之10,解作「女色」。
也就是說,「色」在《論語》中只有三處可明確解為「女色」,即3、4、10。
然而,上列之10的「戒之在色」的意思,並不是要年輕人戒絕性慾(戒絕性慾則斷絕後代,斷絕後代是孔子最斬截反對的,認為是最大的罪行,即所謂的「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只是要求不能過分貪圖雲雨之歡,要有所節制。由此可知,其明確的意思是「戒之在好色」,即表現孔子對「好色」(那種不加節制的淫蕩)持貶斥態度。進而可知,「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一語也表現出了孔子對好色之徒的貶斥態度。必須強調說明的是,孔子對「女色」並無貶損,相反還是加以肯定的:「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禮記》)
故此,「賢賢易色」即「賢賢易好色」。 「賢賢易色」一語,是子夏對孔子「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一語的呼應、繼承與發揚,也是最佳的註解。「賢賢易色」一語希望人們把主要精力用在「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其君能致其身,與朋友交言而有信」上。
由此可見,「賢賢易色」是「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的另一種表述,其義一也。「賢賢」即「好德」,即:崇尚賢德。「易色」即:改變好色(那種不加節制的淫蕩)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