陝北秧歌漫筆
作者‖劉 宏
2018年春節央視焦點訪談欄目系列節目《希望的田野》報導陝北小村莊下馬川村幫扶脫貧。欄目編導獨出心裁,從農民馬老大春節扭秧歌切入,脫貧的農民扭起歡快的大秧歌,大秧歌和信天遊一結合,徹底喚醒了這片貧瘠的黃土地。
第一次看到央視航拍的陝北高原,著實嚇人一跳,這片土地就是上帝一生氣狠勁兒擲在地上的「黃色」蕎面涼粉,粉碎成大大小小的溝壑土塊,支離破碎,慘不忍睹。回頭看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需要用多大的勇氣在大山的褶皺中討生活。面朝黃土背朝天,苦得讓世代陝北人叫起來。傳統民間舞蹈大秧歌義無反顧地擔當起調味師的職責,大苦大樂、大喜大悲都可以在扭起秧歌時溶解;被壓抑的天賦、個性、幽默、希望都可以得到釋放;生活的本來面目,人性的醜惡妍美,人生的大徹大悟,幸福的模樣都可以得到呈現還原。秧歌滋潤了歲月的輪迴,秧歌撬開了春意的大門,秧歌把多情的願望妥帖地收藏,秧歌把自由的詩行萌動。
每年翻過臘八的日曆紙,村裡的廟會會長和扭秧歌的老把式就開始張羅鬧秧歌事宜。鑼鼓嗩吶一響,開始排練起來,演員不要通知,該來的都來。老人們扭不動的自然晉升為師傅,一招一式都是功夫,一擺一頓都是技術,代代傳承,口耳相傳。圍觀的群眾雖不上場,都能看出門道,隨時跑上場指導,有板有眼,踩在點上,扭在腰上,功在腿上,藝在手上,情在臉上。說不定你身旁走過的攔羊老漢就是踢場子的挎鼓子(男角),坐在門口曬太陽的白髮老太婆,年輕時也許就是一個好包頭(女角)。鑼鼓嗩吶鑔一齊響起,頓時時光逆流成河,年齡都成了謊話,眼光都是童話,演員們都是神話。李爺爺、王奶奶都成為藝名:黑旋風,六六旦、水上漂、一枝花,霸王鞭,風擺柳、紅牡丹。這些藝名代表著演員的藝術成就,都是群眾雪亮的眼光裡檢驗過的真本實料,給個副科官位都不換,一上場都享受著明星級別的待遇,吸粉無數,迷倒一片。
喝彩聲一浪高過一浪,綏德縣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李增恆又和老搭檔侯世凱踢二人場子。鼓點撞樂心田,嗩吶聲聲動地來,在腳步中穿梭。穿著百襉裙的美嬌娘在鼓鑔聲吻合的一剎那,偷偷瞄了後生一眼,定是一見鍾情,頓時戀愛狂歡曲上演,猶抱彩扇半遮面,目光相撞,羞紅眉稍,躲閃騰挪。後生定是英武颯爽擋在女孩面前,咚嚓之間,把男子漢的健美招式盡情展現。女子惱了,小鹿飛奔,碎步繞圈,多少嬌媚、羞澀、幸福、快樂全灑向觀眾,觀眾的心都酥成渣渣了。觀眾們佩服的眼神兒,讓女子笑靨如花,腳下的裙擺靜若止水,人卻在快速移動,水上漂,風擺柳,突然要摔倒了,雙扇展開,風吹禾倒之際,後生定是在最重的鼓點聲響起時,扶抱入懷,抱得美人歸。如花美眷,媚態萬千,二人獨立旋轉,喝彩聲一起給二人加油,旋轉的更快,轉到了天荒地老,泯滅了時光。最後女角從男角胳膊伸開後,拋出,一隻粉色的陀螺落地旋轉,站直身子霎時一朵紅蓮盛開,旋轉成萬千寵愛集一身,彩扇飛翔,最後有情人終成眷屬。這時你驚奇的是眼前的妙齡少女,頭髮被摘下時成為滿頭銀髮的80歲老頭,但眼神裡還閃爍著異於常人的神採。李增恆藝名六六旦,綏德人常說:俊不過的紅牡丹,俏不過的六六旦,看了六六旦忘吃席面飯。陝北人青年男女的戀愛過程,在秧歌舞蹈中得到完美的呈現。
除夕一過,邁進新年,秧歌隊伍正式出場。初一到初六是沿門子,從村頭到村尾,一家不落上門拜年,寧滅一村不落一家是沿門的規矩,秧歌拜年,就為討個好彩頭。傘頭會引導出不同的隊形變化,有龍擺尾、卷白菜,十字梅花,二龍吐水、十二蓮燈等排列法。傘頭的能力在這時得到完美的呈現,即興編詞套曲,一定要讓主人高興,這家老頭愛打麻將,傘頭就會唱:山丹花開紅又紅,大卡自摳和又和,一和不成,下和槓頭開花。老太爺樂開花,紅包再裝一千,接口福,演員們還要接應:咿呀嗚喂。唱詞不是誇讚就是美好祝福。初七到十五是各村秧歌隊伍交流比拼,時間在嗩吶鼓點聲中快樂流淌,到正月十五達到高潮,秧歌隊伍進城匯演,陝北各縣城自然匯聚成秧歌的海洋。
各路秧歌隊走街進場,穿山過溝,鑼鼓喧天,旌旗獵獵,各顯神通,有農具秧歌隊、舞獅隊、舞龍隊、竹馬旱船跑驢隊、抬花轎秧歌隊、嗩吶長號隊。元宵節的街道就是人的海洋,人插人腦插腦,都是為了看紅火看秧歌,街道兩邊樓宇的陽臺、樓頂也是人頭攢動,能站立的高處樹杈、障礙柱都釘上了人,由外往裡擠,裡邊往外扛,仿佛是鍋裡沸騰的糜子渾酒,鍋沿朝鍋心翻滾,中央永遠是彩綢竄突的秧歌場子。這不,有位小朋友的糖葫蘆才吃了兩口,就被擠掉了,糖絲粘到一個人的西裝上又粘到另一個人的羽絨服上,最後掉到地上,就被一雙運動鞋給踩了,接著一雙皮鞋上去又是一腳。轉眼間只剩下一根竹籤,被各式各樣的鞋子搓來搓去。
歡樂的鑼鼓敲起來,輕盈的腳步躍起,彩扇翻飛,彩綢飄揚,每個鼓點都會激發雄壯的隊伍變動。彩扇揚起時,街道頓時成了桃花盛開的春天,花傘湧動,金龍飛騰。最賺人心情的是那小場子,譬如夫妻趕驢,丈夫鞭起驢奔,驢兒又是下坡又是上峁,四蹄撒歡,驚慌失控,自然也要給丈夫踢上一蹄子,丈夫倒地揉肚子,觀眾緊張的躲開,誰也不想被驢蹄親吻。現實生活,被誇張詼諧地搬到秧歌場上。還有那引導抬花轎的媒婆,定是前額拔個火罐印,掛的耳鐺是兩顆紅醉棗,手舉著一根丈餘長的旱菸鍋,隨時敲在觀眾的腦殼上,大家還是開懷大笑,更何況媒婆還是男人扮演的,幽默了整個春天。
觀眾跟著秧歌隊伍流淌湧動,兒子給父親推著輪椅,讓父親也樂活樂活,但很快兒子被捲入洪流,鼓點讓他的腳底發癢,跟著秧歌隊伍流走了。坐在輪椅上的老父被鑼鼓反覆刺激,中風病人竟然站在輪椅上,誰也無法阻擋他看秧歌的欲望,哥看的是秧歌,不是寂寞!老頭看完秧歌輕步走回家去,站在大門後,對著驚慌失措的跑進來的兒子就是一腳,把輪椅給老子扔了,陪老子去扭秧歌。會扭秧歌就是資本,肯定是身材人樣兒都槓槓的滴,我的倆姨表弟媳婦工作不順心,扭扭秧歌就忘了。換了工作單位揚眉吐氣,高興了更要扭一扭,這個俊婆姨一上場,1米8的個子,腰細,腿長,臉白,眼花,不用化妝就碾壓眾人一大片。花衫衫彩扇扇一上身,她扭到那兒表弟跟著看到那兒。這不人群裡一個腰粗腿短的胖婦人豔羨之情脫口而出:天大大喲,誰家的媳婦俊翻天,我能像人家上場扭一扭,今晚就把老公無理由退貨了。表弟一聽,暗高興,趕緊回家給老婆燉羊肉走,吃好了才能扭得更帶勁兒,晚上再給老婆捶捶腿,這日子越扭越紅火,住著小別墅,扭著大秧歌,這才叫個美。扭秧歌成了陝北人的最愛,每天下午各村文化廣場定是秧歌隊伍動起來,廣播中鑼鼓喧天,樂開懷。
秧歌是陝北人外化的性格,愛就愛它個轟轟烈烈,樂就樂他個天昏地暗,扭就扭他個日月旋轉。震撼了天上人間,席捲了皇天后土,揮灑了火熱激情,紅火了一方水土,噴發了生命的能量,戰天鬥地奔向新時代。我想今年脫貧致富的農民馬老大,明年一定會再次出現在春天的秧歌場上。
作者簡介:劉宏,男,陝西綏德縣人,陝西師範大學中文系教育碩士,現為靖邊縣第三中學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