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古舊書業到底什麼模樣?是書攤中的熙攘人群,是拍賣場中的爭相追逐,是故紙堆中的流轉遺存……我想它是很難描述的。作為千千萬萬普通人在其中維持生計的行當,作為淘書買書愛書人精神生活的歸隱處,古舊書行業的存在和發展,在時代浪潮中混雜流露出厚重的樣貌和鮮活的氣息。
選擇蘭州這座古老的西北城市,作為描述古舊書業的一個樣本,似乎有它的必然之處。追溯甘肅一帶的古舊書業發展史,早在北涼時期便已有私人藏書家的記載。元代的汪氏萬卷樓,明清的藏書家段堅、張澍,建國後的蘭州古舊書店等,都記錄著這一地區古舊書業繁盛的一面。
而從八九十年代到如今,蘭州的古舊書業市場也在進行著一次次變遷與轉型。如今,僅在孔網的數據顯示,甘肅省在孔網開店的數量不到兩百,而蘭州地區佔有130家,佔據甘肅絕大多數。因此,本次訪談我們聯繫了幾位蘭州當地的專業賣書人、買書人,聽他們講述自己與書的故事,在古舊書業變遷中的掙扎浮沉,試圖描繪一個真實而又樸素的西北舊書業樣貌。中國之大,很難說蘭州的古舊書業是否可以代表國內其它地區的古舊書業狀況,但也許能從這些獨一無二的故事中讀到幾個似曾相識的人與物。其中模樣,還是交由讀者朋友們來辨識吧。
▍書市一角
行業親歷者——五泉淘書齋店主的書店創業史
與書打交道,在訪談中其實很少聽到店主提及「創業」二字,更多的是賦予書與書店更多文雅的意味。但是這位五泉淘書齋(點擊進入書店)店主王林,卻將書店經營作為他的事業在踏踏實實地進行著。他說,將圖書推廣給更多人是我的事業和理想,這不是指將書店規模做大,而是希望有更多的人能真正進來店裡讀書。
▍五泉淘書齋店主:王林
五泉淘書齋經過了14個年頭,回顧創業的歷程,王林心頭一陣陣辛酸與感慨。十五年前,在報社工作的他,為了補貼家用,晚上便去夜市上擺書攤,沒想這個小小的舉動卻成了他人生的轉折點。隨著書攤生意越來越好,以及自己對書攤文化的喜愛,王林最終在家人和朋友的反對聲中,毅然辭去了10年的正式工作,幹起了又髒又累的淘書生意,開了第一家實體店——五泉淘書齋。
起初五泉淘書齋也只是個十多平米的小店,在不斷積累的過程中,王林慢慢發現蘭州舊書市場的幾個特點:90%的賣書販書者都是從廢品收購站淘取資源;同時,整個舊書圈雖有一定的群體,但沒有真正有實力的整合者,使得行業凝聚力不夠;再者,販書的多沒有遠大志向,只是為了生活而賣書。於是,內心便產生了整合舊書市場的衝動和想法。
後來,隨著隍廟書市的被取締,許多書販子成了「無頭蒼蠅」般無從去向,這時,王林才有了真正意義上的創業之路和目標——整合蘭州舊書市場,做一個專業的舊書收藏市場。2012年3月份,王林和同行朋友合資開了隴尚紙品交流中心,這也是五泉淘書齋的第二次變遷,由10平米的小店變為60平米的書店。只是這次創業因種種原因而以失敗告終。在這種情況下,王林選擇逆流而上,開始了五泉淘書齋的第三次變遷,從隴西路搬至正寧路,整合資源,整合市場,成立了以他個人為主導的佔地500平米的五泉淘書齋紙品交流中心,下屬有十幾家獨立自營的古舊書店,如今實體書店的發展已初具規模。「我對我們當地的媒體報導曾提過,原來在隴西路,我們賣書的是地下工作者,看不到天,現在我們終於見到天了,變成了地上工作者。」王林回憶起書店搬遷的經歷,笑著這麼說。
▍地下工作時期——隴尚紙品交流中心
關於如何介紹五泉淘書齋,如果是十年前,他大抵會說,有著藏量不少的線裝古籍。那時,他的一位忘年交——天津藏書家石學忠先生引路,慢慢做起來線裝書。「當時北面的城市都跑遍了」王林說,「保利、嘉德、瀚海、中貿聖佳,這些拍賣會我們都去過,也是在那時建立了這方面的朋友圈。」
▍甘肅本地官刻版古籍
如今,他卻形容店裡的書是五花八門的——新舊圖書、古籍文獻、民俗物件、票證、報紙、連環畫等等應有盡有。對於普通書的看法,王林的態度是有轉變的。「一本書被印出來,必定有它的消費群體和讀者。我們不能把人分成三六九等的同時,還把書分成三六九等。我覺得這對我來說不是一件好事。」所謂「淘書齋」,他似乎很注重「淘」字,希望書友們能在書堆裡找到一本好書。「淘書,這是一種享受,享受『淘』這個過程,而不是結果。」
▍書店一覽
有一些書的上架,還涉及到部分蘭州地域和文化特色,比如敦煌類、石窟類受歡迎的圖書品種,稀見的西北史料等等。如今他的書店裡地域文獻、檔案信札等資料也在當地的古舊書市場佔據著一定分量,前年還曾因當地民國時期的地域圖資料與國家圖書館有過合作。
▍地圖:民國初版試印的一套,71張
聊到古舊書市場是否處於衰退期這個問題,王林認為,這並不是衰退期,而是大眾認知度的理性期。賣書人對書籍的價值認知提高了,以前在書攤上賣5塊的書,現在可能標價50塊、幾百塊來賣,消費群在縮小的同時也變得更精。書籍自身價值的體現,也是在促使大家理性消費的過程。而如今正寧路的紙品交流中心,看著人流量不大,但其實營業額並沒有因此而下降,因為從隴西路到正寧路的搬遷,在某種程度上,篩掉了一些偶然性買書的群體,從而留下了比較忠實的購書群體,可以說來的人裡有90%的命中率。
經歷三次搬遷、一步步壯大的五泉淘書齋,在孔網上也開了好幾家分店,只就其中之一五泉淘書齋來說,經營水平在孔網也是中上水平,再加上拍賣區的收益,利用電商網路發展擴大線下書店事業是肯定沒問題的。在經營上,他更是擁抱新興的推廣形式,現在還利用抖音和快手兩個短視頻平臺做店鋪宣傳,以懷舊主題走向大眾的視野。這種將上新了的八十年代老課本、四大名著、二拍三拍、連環畫、小人書等等書目,製作成小視頻的方式,吸引大家進入並了解書店。
「希望如今的正寧路古玩城可以成為蘭州舊書市場的名片」,這是王林對未來的希冀,「古舊書市場有了聚集點,外地人來蘭州找書,便知道去哪個地方能找到了。」
▍如今的正寧路古玩城
網上賣書者——不能擺攤,便在網上勤勤懇懇地賣書
一本書(《讀者》),一碗麵(蘭州牛肉麵),一條河(黃河)——蘭州。這是寧蘭書屋(點擊進入書店)店主蔡永寧對蘭州的介紹,這個他入伍12年後復員安居、擺攤賣書、養家餬口十幾年的地方。
▍寧蘭書屋店主:蔡永寧
相較於五泉淘書齋王林,寧蘭書屋店主似乎更能代表普通的蘭州書店從業者,從線下擺攤到線上開店,更多是時代發展、行業變遷影響下的現實縮寫。2016年前後,蘭州地區書攤市場逐漸被取締,這與同一時期孔網新增開店的數目能對應著看出一二。這一時期,新開網店的數量約有70家,佔據了當地開店數的半壁江山,這無疑是一次集體轉型。從線下轉到線上經營,無疑是對經營方式的考驗。四年以來,蔡永寧一直勤勤懇懇、不驕不躁,如今靠著網上書店的收入,基本可以養活一家三口了。
蔡永寧住在蘭州的安寧區,原來蘭州的隍廟書攤還未被取締時,他也是那兒的常客。在馬路邊或節假日市場裡擺攤賣書十餘年。後來書攤難以持續了,2016年3月,他在孔網註冊了寧蘭書屋,在網上開張營業,書店以文史哲、社科、醫學、藝術、體育等為主,兼顧其他雜項。談及那段回憶,他直言對當時耐心細緻幫他的小張(文奇書屋店主)有愧,「我對於電腦純粹是門外漢,所以小張手把手教我如何上架圖書,上傳書影,參考定價,如何發貨等。往往忙活一整天,也只是換來我們的一頓家常飯而已。」
安寧區以高校聚集著稱,在師大、農大、交大門口擺攤十幾年,迎來送往學生一批又一批,蔡永寧也結交了不少教授、大學生的朋友。據他說,原來書攤上的常客——大學生小張、小路、小常如今也都在孔網開了店,現在經營得都不錯。還有師大文學院的小吳,從上學第一天便到書攤上買書,一買就是四年。去年小吳因工作調動去了上海,臨行前將所藏近千冊圖書送給了他。小吳的意思是:「希望這些書能流通起來,煥發新的生命和價值。」
▍以前擺攤的場景
蔡永寧性格比較內向,不善言辭,但聊起在孔網的書店經營,也能感受到他對舊書的愛護,以及對書友們的真誠與熱情。一本舊書,多少烙有舊主人的印記,扉頁上的籤名或印章,書中零散的閱讀痕跡,這些特殊的意義隨著書籍本身傳遞給新的讀者。孔網讓一本本舊書,在流通中循環利用,賦予了它靈魂。
網上售書不比實體書店那麼直觀,為了讓書友購書放心,滿意,店裡的書都是他親手拍圖上傳,即使掃碼上架,也上傳實物圖片,不僅僅以標準圖展示。他覺得「只有全方位的展示書的封面、封底、書脊、書口、上下端、版權頁、瑕疵(如勾畫字跡,缺損,油汙墨跡等),必要的時候,還要有目錄頁,不能圖示的加以文字描述。這樣買家才能放心選購,也少一些爭議。」
即便有著十幾年的收書、賣書經歷,如今的蔡永寧卻依舊為貨源發著愁。這幾年,他明顯感到書越來越難收了。「隨著舊城改造,老廠改制,城中村拆遷,老書、「好書」越來越少,收書、淘書的渠道,也越來越窄。前幾年還經常有老工廠、老學校的圖書館,老教師、老人家的館藏私藏流出,現在只剩下收購站了,而收購站也隨著城市管理和環保檢查也越來越少了。」
▍如今的書庫
人脈、資金、庫房,這些條件都得具備,才能不斷地攢下書籍庫存。蔡永寧沒有實體書店,平時也沒有積累下很多書。這次新冠疫情便波及到了這個偏遠小店。網上書店因快遞開工遲,各地發貨困難,訂單有所減少。再加上防疫管控,不讓出門,二三月份上架的都是這兩年庫存的「雞肋」,這種艱難時期,內心只能感慨「閒時收拾忙時用,地主家得有餘糧」!
回到實體店的事卻也並不容易,首先選址就是個問題,說到如今書攤相對集中的正寧路古玩城,蔡永寧回想說,前幾年確實有人提出將蘭州的書攤聚集到正寧路軍區的一個院子裡,但因為那是在城關區,與所在的安寧區距離較遠,一個在黃河南面,一個在黃河北面,去那邊還要跨過黃河,便也就只能作罷。當然,如果未來有合適的地方能作為書攤的聚集點,蔡永寧也很想有個實體書攤,畢竟有了書攤,便有了交流的氛圍,這和網上書店不一樣。
買書三十年——見證古舊書市場的一次次變遷
書友張鵬,是蘭州老牌學術書店鳳棲梧店主的老書友,也是一名資深新聞媒體從業者,20世紀60年代末生人,浸淫古舊書市場多年,因著書香家庭的背景薰陶,以及自身讀書愛好的廣泛,與孔網和當地的古舊書市場結下了不解之緣,可算是蘭州古舊書業近三十年變遷史的最佳見證人。
▍書友張鵬
「蘭州最早的幾個書攤應該是在工人文化宮(解放前是明肅王府花園)的小公園裡,分布在一進大門的兩側。文化宮對面是蘭州古舊書店,所以這一帶便成了蘭州最早的二手書交易市場。」這是張鵬對八九十年代舊書攤的印象,而他口中的「蘭州古舊書店」,又稱「蘭州古籍書店」,成立於1957年,是全國最早的古籍書店之一,以搶救、保護古籍和古舊書收購、再放行為宗旨,曾被讀者當成蘭州文化的一個符號,2013年,蘭州古籍書店文化宮店卻因經營虧損而停業。
蘭州書市最輝煌的年代要屬2000年到2012、2013年間,這段時間,書攤的聚集點已轉至了張掖路上的隍廟古玩市場。隍廟從90年代初到2010年,都是最熱鬧的二手書交易地。1994年,張鵬剛大學畢業到報社工作,報社和住處就在隍廟邊上,因此從那時起,他便開始頻繁地轉古玩市場。又由於從小愛翻書,逛冷攤淘舊書就成了轉古玩市場的一個重要節目。「當時專門賣舊書的大約不到10家,書攤旁還有個拉二胡的老人,我也印象深刻,但不知道他姓什麼。」
那個年代,網絡售書還未普及,蘭州又相對封閉,舊書市場呈現的特點是:好書不多,行情很亂。「瞎買瞎賣」是張鵬對當時舊書交易的形容,比如靜悟斎小曹賣書,「厚的十塊,薄的五塊」,就這麼賣,也可以賣的紅紅火火,成為當時蘭州舊書市場的鰲頭。
▍書市一角
在經常性的逛冷攤淘書的十幾年裡,張鵬也和許多書商成了熟人、朋友,如前面提到的靜悟斎小曹、上文介紹的五泉淘書齋小王、還有春雨軒的小周、在隴西路擺露天攤的老李等等。說起淘書的趣事,張鵬也是信手拈來,比如三百元撿漏到的《吳宓日記》,十元購得的一冊民國中華書局聚珍仿宋版的《敬業堂詩集》零本。
關於這冊《敬業堂詩集》,張鵬記憶深刻,「那是2008年的一個冬日,我路過隍廟,因為天冷,裡面幾乎沒啥人,只有小曹裹著個軍大衣守著攤兒。我在他攤上以十元購了一冊民國中華書局聚珍仿宋版的《敬業堂詩集》零本。這本書中以毛筆寫滿批註,字比芝麻粒大不了多少,書法精美。回去以後,我經認真考證,發現此書的批註者為甘肅省著名教育家張作謀先生。」(張作謀——1926年畢業於國立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後任蘭州一中校長)後來張鵬將考證的情況寫了一篇《冷攤上淘來的先賢遺墨》一文,發在報紙副刊上,文章見報後,張作謀先生的兒子張諤先生輾轉找到了他,希望能將這一批註本讓給他。因此張鵬在了解其中緣故後,便將書讓給了張諤先生,張諤回贈了其編撰的書。成就了一段當地書友間的佳話。
▍《敬業堂詩集》:批註滿滿,書法極佳
2012年左右,隍廟因為古建群保護、管理加強等因素,導致古玩攤全部被清理,這也使得舊書攤失去了聚集地,逐漸分散到各個城區,成為零散的攤位,亦或轉到孔夫子舊書網這類線上舊書網站進行經營。這時,經營後來居上者小王(五泉淘書齋店主)聯合其他三位發起人,合夥在隴西路開了一間四百平米的市場,將書攤們集中到一起來經營,也就是「隴尚紙品交流中心」。張鵬說,「這是地下室經營階段,地下室陰冷,人流量也大大下降,我有多次去轉,見賣的人比買的人多。」
▍古舊書市場變遷示意圖
人流量下降的原因,除了地理條件外,還有線上書店發展的影響。孔夫子舊書網在這期間發展迅速,經營者們都轉成以網上售書為主了。同時,孔夫子舊書網對舊書市場產生的另一個影響是:價格越來越透明。書販不再以薄厚定書價,會根據稀缺性、出版社這些因素參考孔網定價,價格趨於理性,但一般購書者以低價收到好書的機會也就不多了。
後來,隴西路的舊書市場逐漸難以為續,經營者們堅持了一兩年,最終陸陸續續隨小王搬到了正寧路。現在的蘭州舊書市場位於正寧路古玩城四樓,經營戶有十餘家,經營環境很好,但市場人流量不大。
▍在舊書店淘書
作為買家,張鵬對於蘭州古舊書市場的前景並不看好,「在和書商們交流中,我感覺到他們最大困難一方面是貨源枯竭,好書難收,另一方面由於正寧路古玩城人氣不足,客流不大,普通購書者大大減少,而愛好舊書收藏的人眼光越來越高,一般舊書很難滿足其需求。許多書販在經營舊書的同時開始兼營一些書畫、雜玩,估計不久的將來一些書販將完成轉型,單純的書籍經營者或將消失。同時舊書交易對網絡尤其孔夫子舊書網的依賴性越來越大。」
參考資料
韋力——蘭州古舊書市場:曾歷旺市,難覓善籍(上)
*註:本文根據店主和書友提供的文字、圖片及語音資料整理而成,未經授權請勿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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