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我對這篇文章表述的內容上做個時間界定:1900-1930年。
很早時候,西藏人對天花(ལྷ་སྦྲུམ།)就有認識、記錄和一定的治療方法。這裡,我們不從西藏醫學角度去梳理這方面的知識,僅從1881年前往拉薩的孟加拉人薩拉特·錢德拉·達斯(Sarat Chandra Das)報告中,就知道西藏人對付這種疾病的方法:「從一名受感染的兒童身上取下的淋巴液,與樟腦混合,通過鼻孔吸入。」
雖然,藏醫發展歷史很長,但到二十世紀初,對西藏人而言,現代疫苗依然是一個全新的知識。
1901年,紐約移民區爆發天花,患者被強行隔離
傳統來講,西藏像世界其他地方一樣,但凡有人患天花,沒有條件對病人進行適當的治療時,都會把患者轉移到一處與人隔絕,荒涼的地方,留下一定的食物和水,讓患者在那裡休養生息,也算是命運交給自己,這是為了避免傳染給別人。
關於這樣的處理方式,18世紀耶穌會會士Desideri有記載:「{在藏地},每隔10年或12年,天花的流行就會奪走許多人的生命。它是如此致命,任何表現出這種疾病症狀的人都會被趕出家門,帶到鄉下,躲在帳篷裡,暴露在嚴寒和惡劣的天氣下,所有人都避開他,除了一些可能患有天花的親戚。」
印度教天花神希塔拉(Shitala)
在很多文化中,對天花的理解有精神層面的含義,比如,有些基督徒認為若上帝要一個人得天花而死,那人們用疫苗讓他免於死亡,便是違反神的心意,這就是犯罪。在印度東部一些地區,人們祭拜天花神希塔拉(Shitala),認為祭拜和供養她能夠治癒天花。但藏人並不認為天花與某種神相關,當通過醫學疫苗接種來預防天花成為可能時,藏人毫無保留地歡迎消滅天花。然而,由於種種原因,疫苗接種過程花了10年或更長的時間才被普遍接受。
大博弈:英帝國的介入
整個19世紀,大英帝國逐漸擴張,與地球北部的俄羅斯帝國在亞洲腹地進行的地緣政治競賽,增加自己的影響力。歷史上,這些事件歸納為:the Great Game(大博弈)。
「大博弈」 主題卡通畫,阿富汗王Sher Ali Khan夾在英(獅)和俄(熊)之間
在這樣一個大的歷史背景下,1903-1904,英國派遣弗朗西斯·榮赫鵬(Francisco Younghusband) 上校帶兵從亞東侵略西藏,迫使西藏地方政府籤訂條約。隨後,在西藏設立常駐代表團,他們的目的是對藏人施加影響,不受俄羅斯的滲透。醫療則被用作一種手段,博取上層的支持,獲得人民的好感,19世紀,英國人就將天花疫苗引入英屬印度。這種通過醫療來捕獲當地人心是當時列強們的一貫做法,在美國,有詩人Rudyard Kipling的詩《白人的負擔》就曾被大肆引用,用以洗白,合理化白人對印第安人的殘暴對待。
說到西藏,印度北部的大吉嶺菩提亞寄宿學校(Bhutia Boarding school)的孟加拉籍校長錢·德拉·達斯(Chandra Das)作為一名英國情報人員,曾兩次訪問日喀則,並於1881年抵達拉薩。
大吉嶺菩提亞寄宿學校,錢·達斯在後排第三
在日喀則,他與班禪喇嘛建立了友誼,而班禪喇嘛對他的真實身份毫無知情。當時天花在西藏肆虐,班禪喇嘛通過達斯了解了天花疫苗,並對引進疫苗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於是,錢德拉·達斯安排從印度向日喀則運送疫苗,拉薩當局發現錢德拉·達斯的英國情報人員的角色後,疫苗遭到損毀。
然而,此刻的印度,關於根除天花的疫苗接種項目正在逐步實現臨床目標。1900年,西藏局部爆發天花, 印度政府很快關閉通關路線,而這直接給「貿易商帶來了相當大的損失和煩惱」,當年跨境貿易下降了三分之一。
商隊渡雅魯藏布江運輸貨物
因此,英國人在西藏落腳後,他們就熱衷於鼓勵人們接種天花疫苗。一位英國代表就指出:「準確而統一的疫苗系統應該在所有邊境區域建立,這包括藏區和不丹。」 印度醫療服務總幹事也指出了這種做法的多重好處:「從人道主義的角度來看,接種疫苗似乎是非常可取的,而且在某種程度不僅保護我們自己不受天花的感染,同時,這也是捕獲人心的良法。」
此時,西藏的不少精英階層已接種疫苗,因為他們到過錫金,而在錫金,疫苗接種已經成為一個普遍的現象,所以,大的障礙已經掃清。1905年5月,斯蒂恩隊長首先為江孜貿易機構的藏族工作人員接種了疫苗,並開啟了當地兒童疫苗接種的運動。他招募了三個當地人並指導練習必要的操作程序,同時接近江孜宗本(縣官)和各級官員,向他們解釋接種疫苗的好處。斯蒂恩後來報告說,到1905年底,江孜地區已有1320名兒童接種了疫苗。
西藏江孜,1900年,皇家地理協會拍攝
有趣的是,斯蒂恩發現當人們看到疫苗的應用很少或沒有引起任何不適,而且了解到這一措施真的可以起效時,很多家長和孩子主動提出接受疫苗。
由於獲得當地精英的支持是英國政治戰略中一個至關重要的因素,1905年,英國貿易代理W.F.奧康納試圖說服班禪喇嘛本人在內的所有人都接種天花疫苗。1906年2月,斯蒂恩護送班禪喇嘛從印度回到日喀則,並在那裡住了兩個星期,在離開日喀則之前的一次告別談話中,斯蒂恩後來報告說班禪喇嘛「表達了一個願望,希望我能把疫苗引入日喀則。」
1907年7月,英國人查爾斯·貝利順勢就向當地的西藏貿易代理商提出在江孜恢復疫苗接種的事項,兩個月後,由於沒有任何一方提出反對,疫苗接種運動重新開始。
英國在西藏江孜的商務代表處
1907年英國恢復了疫苗接種計劃。首先從培養兩名當地人開始,在1909-10年間,這對搭檔進行了38次疫苗接種,江孜的醫學官員自信地報告說下一次天花爆發時將證明疫苗的有效性,事實也證明如此。次年,拉薩、日喀則爆發了天花疫情,造成多人死亡,但江孜地區死亡人數極少。當年接種疫苗的數量躍升至2131例。醫務人員的報告記錄說,在當地疫情最嚴重的時候,許多疫苗是在藥房裡接種的。
高原戰役:天花 vs.疫苗
天花在江孜變得越來越罕見,大量的人已經接種了疫苗,然而,在日喀則和拉薩,以及西藏其他沒有廣泛接種疫苗的地區,天花仍然很常見。
1913年開始,疫苗接種開始有商業化趨勢。一群尼泊爾的疫苗接種員發現,只要收一點費用,就可以到處為人接種疫苗,這是有利可圖的,這表明西藏確實存在著對疫苗的需求。雖然西藏人和尼泊爾人之間有文化和傳統上的聯繫,但互相之間的關係是從歷史上看,似乎有些敵對,因此,西藏人歡迎的並非尼泊爾人,而是他們接種的疫苗。
拉薩門澤康(藏醫院),1938年
1920-1921年,陪同查爾斯·貝爾爵士前往拉薩執行任務的甘迺迪醫生與拉薩門澤康醫院建立了聯繫,這進一步表明了當地居民對疫苗接種的支持。
1922年,在江孜的藏兵中發生了一起天花病例,隨後所有兵士接種了天花疫苗,這是有記錄的西藏地方公務人員第一次系統地接種了天花疫苗。1925-1926年,天花在西藏中部爆發時,對疫苗接種服務需求增大。在江孜,不僅有3525人接種了疫苗,總數可能比當時城鎮的人口還多,而且之前接種過疫苗的人都沒有患病。西藏地方政府表示接受疫苗接種,並要求將江孜的助理外科醫生送到日喀則,他在那裡總共為1379人接種了疫苗。
接受治療的藏兵
然而,有一些跡象表明,一些抵制也在持續。從1923年到1926年在江孜的英國學校擔任校長的Frank Ludlow在日記中記錄了一個患有天花的婦女的案例,她的家人沒有接種天花疫苗,因為他們的喇嘛說這會觸犯神靈。但是,到20世紀20年代中期,西藏人普遍把接種天花疫苗當作一種醫療實踐。「儘管其他形式的歐洲醫療經常被懷疑,但接種疫苗得到了各階層藏人的極大讚賞。」
值得注意的是,西藏地方政府對疫苗接種的採用,似乎發生在傳統與現代對抗達到高潮之際。然而在當時的主流趨勢下,現代醫學被熱切地接受,到20世紀30年代,英國文獻裡關於天花的記載已經沒有任何受到抵制的記錄,並顯示疫苗的接種分布面越來越廣泛。
1802年的一張卡通畫展現Edward Jenner的疫苗理論和各種爭議
英國人在西藏的最後十年裡,每年有成千上萬的藏人接種疫苗。到了20世紀40年代,幾乎江孜全部人口都接種了天花疫苗,天花在西藏中部被有效地消滅了。一開始,這場疫苗接種工作帶有英帝強烈的政治動機,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和人們對疫苗的了解增加,需求也隨之出現,於是,逐漸轉化成了現代醫學的一次普及和一場勝利。
在西藏成功推廣天花疫苗接種這件事上,可以肯定,在當時,西藏相對封閉,基礎建設落後的條件下,人們的思路是相對開放的,人們願意接受有益的事物,並成功地成為現代醫學的受益者和實踐者。
參考書籍:
1. Their Footprints Remain, M, Alex
2. The Unveiling of Lhasa, C, Edmund
圖片均取自網絡,出處不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