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達拉宮觀音像
【心經我見】(6)
——我的世界觀是如何形成的(171)
1975年的夏天,我下鄉插隊所經歷的第一個夏收夏種開始了。當地人把這個叫做「雙搶」,搶收搶種,可見農時的重要性。
這時候,大隊交給了我一項工作:編寫、刻印雙搶快報。
編寫相對容易,大隊會計將各隊的雙搶進度提供給我,大隊書記將公社的最新動態簡要的說幾句,同時表揚一些進度快的生產隊。
白天我幹了一天農活,收工後趕緊回家做飯,飯後根據書記的意思,寫兩篇文章,再畫出各隊的進度表。然後,用鐵筆和鋼板將文章和表格刻寫下來。刻蠟紙這可是真生活,刻時間長了,手指能磨出老繭來。
刻完八開大小的蠟紙,再用油墨印出來。一共要印五十份。
做完這些,已經是半夜十二點了。
這時候,渾身是蚊子叮咬的包。
然後,就是睏。非常的睏。
杯子裡,混著很多老茶梗子的紅茶已經喝得沒有一點顏色了。
雙搶前夕,大隊小賣部從公社供銷社進了一批紅茶,算是雙搶物資。按人頭髮票,每人可以買半斤這種混著很多老梗子的茶葉。茶能去暑,有大益。
我從高中開始喝茶,放以前,這種最粗劣的紅茶我是不喝的。
老爺子喜喝茶,每年清明都要買幾斤明前的龍井,以及安吉的白茶。茶葉用一個陶製的罈子放置,裡面再放一包生石灰,以防茶葉受潮生黴。
我從高中開始蹭喝老爺子的好茶。喝多了,就能品出茶葉的好賴。離家上學,去西藏工作,去北京安家,再也沒喝過這樣的好茶。我這樣每個月要喝兩三斤茶的,喝不起好茶,尤其是茶葉價格飛漲的歲月,只敢買便宜的茶葉。只有春節回老家,才又蹭上了老爺子的好茶。
第一次在鄉下喝這種雙搶物資的劣質茶,茶水在嗓子眼兒處打滾,怎麼也咽不下去。供銷社裡放東西都是亂碼一氣的,而茶葉這東西很嬌氣,它挨著什麼東西就會沾上什麼味道。所以這種雙搶紅茶,能喝出鹹肉味道,還有鹹魚鯗的腥氣。要命的是混和多種味道,比如還會有筍尖的竹子味道。
這些都屬於雙搶物資。天熱,出汗多,農民兄弟需要補充大量的鹽分,這時候就發鹹肉票,鹹魚票。筍尖農民不買,嫌這東西刮油,主要是公社幹部們吃,筍尖冬瓜湯,去暑。還有鹹肉冬瓜湯,也去暑,補充鹽分。
我第一次喝這種雙搶紅茶,鹹肉、鹹魚和筍尖的味道一起在嗓子眼兒處翻動,難以下咽。鼓足勇氣咽了下去——苦!除了苦就沒有其他味覺了。當然,如果你把澀也算作是味覺的話。好在我從小喝慣了中藥,這點苦就算不了什麼了。
然後是——解乏!真的很解乏。頓時人就精神了。於是接著埋頭刻蠟紙。
我的屋外是一大片水稻田,一入夜,蛙鳴加上螻蛄叫,熱鬧異常。
哲蚌寺
我喝了一口殘剩的茶水,將喝進嘴裡的一片茶葉吐在手心裡,細細觀瞧著。
葉片又粗又大,還有蟲眼兒。
老爺子陶罐裡的茶葉,又細又嫩,看著整齊乾淨,賣相好。
明前茶嫩,愛招蟲子,茶農於是給茶樹噴農藥。之後的茶葉,茶農疏於管理,採茶的時候連茶葉帶梗子一把抓,所以賣的也就便宜。進入雙搶物資名錄的茶葉就更等而下之了,除了苦,喝不出茶的香氣了。
都道是上有天堂下有蘇杭,但江南農民的苦,那是真的苦。不親身經歷過,你是體會不到的。
那年我十八歲,白天幹活,晚上油印快報。儘管安了紗窗,蚊子還是成群從門縫裡鑽進來,把我黴乾菜就著米飯造出來的那點血,吸走了不少。
端詳著這片茶葉,我內心一陣悸動。
三十三年後,心經給了我同樣的悸動:
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
當頭一句「舍利子!」就這樣,觀自在以一聲呼喝,正式開啟了通向大乘佛教的門戶。此時此地,他以般若無上智慧觀照了說一切有部信以為真的五蘊,洞見到它們無常、不淨、無分別、不究竟的空幻本質,於是將這洞見講授給佛陀座下弟子之中最擅長分析五蘊自性的那位:舍利子。
比爾·波特認為,《心經》中的舍利子應該正處於由阿羅漢轉入菩薩道這個向大乘過渡的轉折點之上。作為過來人,觀自在、也就是觀世音給予一些點撥,也算是正當時。
佛家,尤其是禪宗,當頭棒喝最為常用。1983年,我第一次去拉薩的哲蚌寺,見一群喇嘛在那裡辯經,每個發起辯論的,衝對方一拍雙手,先是「篤」地一聲,接著就開問。
1975年的夏天,一片滿是蟲眼兒的茶葉,也衝我「篤」地一聲,開講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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