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我們看著馱畜們過河。河水像煤煙一樣黑,喧囂著推開許多鬆散的石堆。馬兒倒是不怎麼害怕,但驢子們堅決不肯前進。我們的六位阿富汗腳夫把裝備從驢子身上卸下來,親自動手推搡著它們,迫使它們穿過陡峭而洶湧的激流。阿富汗人的叫嚷聲穿透了身邊轟隆隆的嘈雜水聲。這些男版「尖嘯」(漫威世界中的女反派,蜘蛛俠的敵人,以敏捷和體力著稱)們如堤壩般站在水中,形成人工傳送帶,把我們的自行車運過河去。
然後輪到我們過河了。洶湧的怒流深只及膝,但水面之下的小石頭傾瀉而來,砰砰地砸在我的腳上,讓我的腳踝傷痕累累,感覺自己越發站不穩了。這是對勇氣和敏捷的考驗,我仿佛在打一場痛苦的保齡球賽,球柱就是我自己的腿,然而在阿富汗瓦罕走廊的山地車之旅還有十二天,我們還要渡過許多這樣的河流。
包括我個人在內的七位來自西方的山地自行車手,想要在此達成的目標,可以說是極富野心的。儘管計劃中的騎車行程只有250公裡長,但面對這個荒蠻而嚴酷的的角落,一切都絕不簡單。湯姆·波德金(Tom Bodkin)是我們的大腦,也是我們從「秘密羅盤」旅遊公司僱來的嚮導;昨天在薩哈德村灰塵僕僕的草地上,他攤開一張80年代的蘇聯地形圖,冷靜地講起了河流和冰雪覆蓋的山口,就好像讀自己的超市購物清單一樣。等我們爬過本次行程中第三高的山口,海拔4895米的紹爾山口(Showr Pass),就會下到大帕米爾山谷,那是一片具有獨特文化、由吉爾吉斯斯坦人控制的地區。這就是我們的目標,湯姆說。不過,當時我已經忘記了大家需要跨越多少條河流,而其中任何一條都可能迫使我們掉頭返程。
一路經過無數河流。渡河之後,我坐下來按摩自己又冷又溼的腳,希望能讓雙足恢復些許知覺;這時我想起來,為這次旅行做心理準備的幾個月間,我竟從沒考慮過渡河的挑戰。我想到過被曬傷、被塔利班酋長綁架,甚至如何在山間堅持素食——畢竟那些山裡只住著些過半遊牧生活的牧人……但是渡河呢?真沒想過。
不用說,我的家人和朋友一聽說我要騎山地車穿越一個戰火連年的國家,都揚起眉毛深表擔憂;其實塔利班對阿富汗地區的威脅微不足道。瓦罕走廊——巴基斯坦、中國和塔吉克斯坦之間突出的一片狹長地帶,正好位於塔利班的勢力範圍之外,而且許多專門經營徒步項目的旅遊公司也出版過相關的行程手冊。
然而並沒有人嘗試過騎山地車穿越瓦罕。
途中遇到的阿富汗少年對我們的舉動充滿好奇。乘汽車駛入瓦罕地區後,我終於明白了為何山地車手對此望而卻步。吉普車輪胎上的花紋都被磨光了,擋風玻璃上全是裂縫,水箱還漏水;我們就坐著這樣的吉普車駛在荒涼的公路上,從塔吉克斯坦的杜尚別,到旅程的起點——薩哈德村。
海拔3,400米的高處,一條塵土飛揚的公路穿過瓦罕,孤零零的。在這條路的盡頭,我們出發了,目標是攀上4250米高的達爾日茲山口(Dalriz Pass),俯瞰小帕米爾山谷。
我們完成「處女渡」之後,還用了三個小時推車、扛車,終於攀上了達爾日茲山口,感覺自己完成了一樁巨大的成就。在興都庫什山脈的群峰面前,我們情難自禁地擊掌、發出歡呼,騎車下山前還享用了能量餐點。700米的下山路鬆軟、傾斜,有些地方毫無遮蔽、令人心驚膽戰,但我們享受每一寸騎行,因為深知下山的愉悅很快就會消失了。下到第二條河的岸邊,對面又是500米的上山路,需要我們騎上去抵達今晚的宿營地,——抵達時想必就是黃昏了。
翻越達爾日茲山口。我們的行程全部就是踩自行車踏板,至少我本以為如此。然而在這片地圖也沒有描繪的疆域內騎車真是充滿挑戰,需要頑強的適應力,和坦然接受困境的心理準備;還需要樂觀的精神,因為你心知不久之後,痛苦就會結束,留下的是陽光、溫暖或者巨大的成就感。至少,你要相信自己終能有所成就。這些感情構成一種脆弱的平衡,起起落落,卻把我們從三個不同的國家吸引而來,進行這次開創性的旅程。
湯姆·波德金召喚樂於冒險的山地自行車手隨他一同踏上徵程,而美國人布萊斯·敏寧與加拿大人馬特·亨特、科林·瓊斯和達西·溫特伯格都像我一樣,聽從了他的呼喚。作為自行車行業的業內人士,我們都是富有經驗的騎手,但這次旅程足以使我們的信心土崩瓦解。我們都有自己的長處,科林·瓊斯有急智,波德金的積極心態無人可以動搖,亨特的騎車技巧棒極了;而我們也都有弱點。命中注定,我們都必將在某個時刻遇到自己難以逾越的阻礙。
對有些人來說,凌晨四點起床、把自行車扛過比勃朗峰還高的積雪山口,這可是要了他們的老命。而對於其他人而言,一夜之後,他們的自行車靴已經在零度以下凍得僵硬,穿上它們實屬折磨。我的沮喪感則在第七天下午三點左右爆發了,當時我需要在一陣冰雹中推著自行車穿過凍硬了的泥沼。這樣的沮喪真不稀奇,畢竟我的腳都凍木了,天氣又一直跟我們作對;我們今天的行程才完成了八小時,前頭還有三個小時的肉體折磨。最終,與其說我成功消除了自己的疑慮,倒不如說是隊友們的能量和積極心態感染了我:他們中有些人已經戰勝了心中的恐懼,有些則尚未體會這種難以名狀的快樂。
阿富汗趕馬人是我們此行的依靠,在他們的帶領下,我們平安走過堆滿積雪的山口。不過,不管我們在車上還是地上有什麼優勢,渡河卻可以把我們瞬間拉回同一起跑線。河水因六月的融雪而刺骨冰冷,從山腰咆哮而下、急速翻湧著,——瓦罕地區渡河的挑戰把所有人都擊敗了。另一條怒吼的河奔湧而來,點燃了我們的腎上腺素,讓心跳動不止。萬一在這些支流中滑上一跤,最輕也要摔得遍體鱗傷,而最嚴重的後果可能是把你的自行車、甚至你的生命都丟在山下瓦罕河的波濤中。
幸運的是,我們僱傭的阿富汗人——趕馬人、腳夫、一名廚師和一位翻譯,他們都全力支持著我們。如果沒有他們,我們肯定哪兒也去不成了。儘管瓦罕得以遠離被戰爭摧毀的阿富汗其他地區、也遠離了危險,但不馴而多變的氣候、全無天然遮蔽的可怕地形將這裡變成了令人生畏之地,本地人對此早已深知。第九天,某個路段上的奇崛風景在落日下閃光,那種場面太過美好,我們忍不住停留了很久,拍了一張又一張照片。等我們回過神來,就找不到阿富汗團隊了。面對著許多岔路,迷路的可能性真把我們給嚇壞了,好在這時我們看見了廚師阿曼·貝格,他從宿營地跑回來找人。我們終於匯合時,雙方都一臉輕鬆。
亞·穆罕默德是翻譯,他會講的英語相當有限,我們也努力打著手語;但即使在這種磕磕巴巴的交流之中,我們發現,支援團隊真的把我們的安全問題放在心上。我們試圖騎車穿過荒野的舉動或許會讓他們驚奇,但他們總會竭盡全力幫助我們成功。在渡河的危險過程中,他們的肩膀是我們的依靠。他們之間會爭辯如何送我們平安走過積雪的山口,然後讓亞·穆罕默德用他斷斷續續的英語傳達爭論的結果。他們總是先幫著我們搭好帳篷,然後才匆匆忙忙搭起一些臨時的石牆——他們就睡在石牆後面,哪怕夜裡的氣溫不過零度上下。
卡拉貝爾宿營地,牧羊人的小屋與沿途的風雪。第五天我們住在卡拉貝爾宿營地(Karabel Camp)。我們拋棄了自己的帳篷,跟阿富汗人一起擠在牧羊人的小石屋裡。犛牛糞燃起的火堆冒出一股辛辣的、令人窒息的煙氣,朝天花板上一個充當煙囪的小洞飄移而去,氣味充斥了整間屋子。屋外,大雪被風吹歪了,水平地打在我們的帳篷和自行車上,讓我們沒辦法繼續朝著4,860米高的山口前進。我們與阿富汗人一同歡笑:他們試著騎我們的自行車——這是他們這輩子頭一次騎車,而我們試著騎馬。幽默是一把最鋒利的刀,割開我們之間的文化和語言屏障。
騎車穿過瓦罕走廊這種地方,十二天真是頗為漫長;如果你還在推車、扛車,這段日子就顯得更長了。正因為我們欣賞這片美而難馴的、不可思議的土地,對此地居民的艱苦生活也充滿好奇和難以置信,才組建了這個國際山地車手團隊。我們騎過積雪、騎過冰雹,也騎過泥煤沼。我們攀上山口,又下山進入廣袤的冰蝕谷。我們在塵土飛揚、路面鬆軟的單線山路上騎行,這樣的小路夾在長滿草的小山丘中間,是畜群幾個世紀以來踩踏出來的。
最終抵達吉爾吉斯人的土地時,我們被迎進蒙古包裡,享用酸茶和臭烘烘的犛牛酸奶,並在六位阿富汗腳夫身邊入眠。多日以來的第一次,我們無需聽著帕米爾地區無休止的風聲入睡,帳篷蓋在風裡猛烈拍打的聲音也消失了。
帕米爾高原的黃昏。我們的騎行之旅已經進行九天。我們還要騎上三天,然後離開群山,再騎上四天時間,回到我們熟悉的生活中去。這將是充滿意義和奇異經歷的三天,但也必將伴隨著更多身體和精神上的要求,在我們早已疲憊的、滿是風霜的靈魂上收割。此時此刻,在這片我騎行過的最偏遠、也最艱苦的地區,我啜飲手中茶,感激殷勤的款待。我放鬆下來。至少現在,我安全、並體味著愜意的感覺。明天還有更多河流等待我們跨越。
作者介紹:丹·米爾納是一名英國攝影師及山地車騎行愛好者,他擁有海洋生物專業背景,因為深知並非所有人都能成為雅克·伊夫·庫斯託那樣的地球衛士,而走上了一條與冒險和刺激為伍的探險家之路。
在過去的十七年間,丹·米爾納走訪了許多令人生畏的地方,包括高加索的厄爾布魯斯山、有北極熊聚居的斯瓦爾巴德島群島,攝影之餘,他也沒有忘記享受騎行,並用這種方式作為繼續旅行的藉口以及不斷與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們進行連接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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