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師本人提供
日本攝影家中井菜央在她的奶奶得了阿茲海默症之後,面對的就是這樣一個問題。隨著人類平均壽命的不斷增長,越來越多的家庭都必須要面對這樣老人身患阿茲海默症、失去了所有記憶與聯繫的狀態,在這種情況下,有的家庭選擇了外科手術式的切割處理,將老人拋棄或者移交公共機構去負責,有的家庭則因此發生了各種各樣的矛盾與衝突,也有的家庭則選擇接納,繼續維持該有的生活狀態。不管怎麼樣,要接受這樣的現實,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中井菜央很自然地就產生了疑問「這樣也算是活著嗎?」而即便是患者本人,也很自然地在記憶逐漸消失的過程中必須面對這個逐漸陌生的自己,不得不利用有限的意識去探索自我的存在。她的奶奶也會在日記中自問:「我正成為一個就算活著但作為人也沒有任何意義的人」。
這種難以劃定的、不可解的狀態便成為了中井菜央思考「個體存在」的起點。她從自己給奶奶拍的一張照片出發,去拓展自己對於人本身的認知,去探尋人最根本的存在根基,藉此跨越「人」「家庭」「物」「自然」「風景」等類型範疇的局限,用影像的方式讓隱藏在各種標準價值背後的「個體存在」具象化地呈現出來,並用書籍或展覽等媒介,讓觀眾成為連接每個「個體存在」的絲線,從而還原出一個這個世界本來應該有的關係網絡。
攝影不僅是人的視線的單向施與,更是一種觀看倫理的建構。經過九年時間的攝影創作,中井菜央意識到「只要奶奶作為『個體存在』是與其他『個體存在』相關聯的存在,那麼她對這個世界而言就是一個不可或缺之人。」在我看來,這不僅是臨終關懷的基本出發點,更是對人的關懷的基本出發點。
林葉:能談談你是因為什麼原因開始從事攝影創作的。你是什麼時候開始立志要成為一名攝影家的?中井:我曾經認為攝影對於我是一種無緣的生活方式。在我二十五六歲的時候,有一天我看到了一本荒木經惟的攝影集,很無心地就拿在手上看,心想:「原來攝影也可以這樣來表現呀」。
隨即,我就決定「要成為一名攝影家」。
我去家附近的相機店,跟店員說:「請教我使用專業照相機!!」現在想來,這的確就是我的風格。那時候連曝光是什麼都不知道,就只能去攝影學校學習。也正因為我的動機是「成為一名攝影家」,所以畢業之後便毫不猶豫地開始從事攝影家的創作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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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葉:你的奶奶得了阿茲海默症了之後,不論家人還是自己,全都忘記了,失去了對周遭世界的印象。在這個時候,你是因為什麼原因想要給奶奶拍照的?中井:我不擅長用語言來思考。拍照、看照片、然後再拍照……這樣的不斷重複或者積累,對我來說就是「思考」。因為得了阿茲海默症,奶奶失去了人生歷程賦予自己的自我印象,也失去了我給她的印象,在我面前,她甚至連那種不是任何人的無性存在都感受不到了。我不能理解,「這究竟是什麼緣故呢?」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我開始給祖母拍照。
林葉:最初你給奶奶拍照的時候,在你的意識裡,是把這個作為作品來拍攝呢,還是作為家庭照片來拍攝?中井:正如上一個問題中我所說的那樣,在拍照的那個時候,我既不覺得是在拍攝作品也不認為這是家庭照片。我之所以會拍攝照片,是因為我的內心之中存在著疑問,拍照時為了尋求問題的答案或者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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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葉:我是在京都國際攝影節上第一次看到你的作品的,在展覽現場,你拍攝的奶奶在我的心理上造成很大的波動。你自己是如何看待這張照片的?中井:給奶奶拍的這張照片,最早讓我意識到,當一個人失去了所有的印象,甚至連自己的自我意識都受到了損害的時候,這個人就成為了這個人本身,也就是「個體的存在」。
林葉:在《繡》的作品說明中,你這樣寫道:「既不綻放光芒,也不沉溺於黑暗,僅僅存在於那裡。我想將其變為肖像」。那麼在你看來,所謂肖像照究竟是什麼?中井:不論是「綻放光芒」還是「沉溺於黑暗」,這些都是因為人給對象賦予毫無意義的價值而顯現出來的印象。「僅僅存在於那裡」這種狀況,就是人將所賦予的印象(意義、價值)全都去除掉的時候,對象的存在方式。奶奶失去了所有印象,但是,這就是她的「個體存在」,她不再是任何人,而只是「奶奶」。奶奶的那張照片,既是這種狀態的表現,也是這種狀態的證明。
一般情況下,所謂肖像,是指那種捕捉到人的希望的照片。動物的臉部照片,那並非肖像,是屬於自然這個類型。在我這裡,人自不必說,人以外的生物、無生物、甚至包括風景在內,全都是作為「個體存在」的肖像來拍攝的。
我們都是帶著自己的印象去觀看一切事物。當我將人所賦予事物的印象去除掉,將「個體存在」作為拍攝對象的時候,作為拍攝對象的人或者其他事物之間就不存在什麼區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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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葉:為什麼用《繡》作為這個作品的標題呢?作品標題與內容之間有什麼樣的聯繫?中井:我們在刺繡的表面看到的總是花鳥這類對我們有意義的圖像。但是,在刺繡的背面,則絲線縱橫交錯,所呈現出來的並非表面上看到的那種圖案。「繡」,是作為表現背面形態的詞語來使用的。
在我看來,線條的交錯象徵了這個世界的實際情況。
「個體存在」因為各種關係而成為了線,而線則亂七八糟地疊加在時間這塊布料上,我覺得這就是世界的實際情況。
人們總是忽視大量的事物而只將對自己有意義的東西作為印象提取出來。我們在面對這個世界的同時,卻只希望看到世界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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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葉:在京都國際攝影節中,我既看了你的展覽,也看了《繡》這本攝影集,同一個作品以兩個不同的媒介來進行展示,給人的感覺完全不同。攝影集中的作品更像是一種線性關係,而展覽給我的感覺則像一張網絡一般。你在用這兩種媒介發表自己作品的時候,分別是如何考量的?中井:攝影集是一頁一頁翻看的。《繡》中所收錄的照片,是「個體存在」或「個體存在」相關事象的肖像,因此,隨著頁面的翻動,這些照片在讀者面前就像絲線一般地聯繫起來。這就是建構這個世界的絲線。此外,由於讀者本身也是「個體存在」,面對照片中的「個體存在」,二者就編織成一條絲線,在一對一的這種強烈體驗上,攝影集這種媒介是非常適合的。
另一方面,京都國際攝影節中的展覽是在一所小學的教室裡展示的,那麼這些「個體存在」之間的關係便一覽無遺。雖然無法達到世界上各種關係線索相互交織而成的那種錯綜複雜的程度,但是可以將其作為一種網絡,象徵性地表現出來。觀眾不僅是置身於這樣的關係網之中,因為不論觀眾還是作品,都是「個體存在」,觀賞行為就會在觀眾(複數)與整個作品群之間形成某種複雜的、同時性的聯繫,這是世界形成的微小卻也難以磨滅的一部分。作品與觀眾之間的這種簡單的遭遇,對世界而言也是不可或缺之物,而作為會場的那個教室的窗外,那個廣闊的世界本身與作品重疊在一切,被人觀看。這種經驗的存在方式,只有展覽這種媒介能夠實現。攝影集與展覽有著各自的特點,但並無高下之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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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葉:在這個作品中,你將動植物、風景、情景等都作為「個體存在」來加以拍攝,那麼「個體存在」究竟該如何理解呢?中井:人生下來就要經歷嬰兒、兒童、青年、壯年、老年最終迎接死亡這個過程。其中,人的樣貌與內心狀態都在不斷地發生變化。在學校、職場或其他地方,就算與其他人有著共同的經驗,但人還是會因為這些變化的不同而不同。變化成為了那個人自身的風格之後,就具有了一慣性。(我的人生因為一本攝影集而發生改變,但是當時和我同處一個空間的人卻未必有同樣的變化)同一種花的種子在同樣條件下培養成長,也會產生個體差異。甚至連同一種規格的螺絲,也都有個體差異,出現經時變化。「個體存在」這個詞語指的就是每個變化中的一慣性。它無法以人的印象來把握,仿佛是潛藏在個體內部某個地方的某種不變的內核一般。
即便一株花被蟲蛀了,或者生病枯萎了,但它作為「個體存在」這一點是絕不會損害的,是以那朵花自身的方式枯萎的。
林葉:這個作品從2009年開始一共花了九年時間進行創作,在這漫長的過程中,你對這個作品的思考與理解有沒有發生過什麼樣的變化?而這個作品的創作對你自己的人生有沒有產生什麼樣的影響?中井:奶奶因為得了阿茲海默症而失去了所有的印象,無法做任何事情,這個時候,在產生強烈的失落感的同時,我心裡也不可遏制地出現了一個疑問,「這樣也算是活著嗎?」我奶奶自己也在阿茲海默症日益惡化的過程中,寫過「我正成為一個就算活著但作為人也沒有任何意義的人」。九年後,《繡》的拍攝告一段落,我仿佛看見,九年前我的想法和奶奶日記裡的想法中的共通語言,被透明地記錄下來——「作為人,這樣也算是活著嗎?」「我正成為一個就算活著但作為人也沒有任何意義的人」。「人」都是以「人」為中心,以符合「人」的意義與價值去理解事物。如果以作為人的有用性(什麼程度的意義或價值呢)來進行評價的話,受到阿茲海默症損害的奶奶,大概就是一個「活著也沒有意義的人」吧。但是,九年之後的我認為,只要奶奶作為「個體存在」是與其他「個體存在」相關聯的存在,那麼她對這個世界而言就是一個不可或缺之人。我不是否定人本主義。不過,我覺得人本主義是一種以人這種物種為中心的思想觀念。而「遠離人類中心主義」是非常重要的方法,是我現在的攝影活動的主要支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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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井菜央攝影集連結:https://mp.weixin.qq.com/s/NXFmevX1d8AaJ_EnuGwFXA作者林葉系自由撰稿人、譯者、策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