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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弄堂裡剛剛飄起飯香的點,林茵也沿著后街小巷的近路磨蹭著回家。
她背著沉重書包,身上穿著「臨華初中」的深藍色校服,習慣性地垂著頭。及腰的黑色直發柔順,鬢髮時不時被風吹起,又被她別在耳後。
林茵走得很慢。一步一步,她面無表情,只是循規蹈矩地踏著石板路上的小格子,手指不自在地摳著書包帶,偶爾踩錯了位置,又退回,偏執著浪費回家的時間。
許久,身後有車鈴聲響起,
她驀地僵直了背脊,還沒回頭,那人已然靠近,堪堪在她身邊停下。
她回過頭,作業紙折成的小盒子恰遞到她面前,桂花清香,沁在鼻尖。
一頭張揚黑髮的少年單腳撐地,踩在單車上,眉目凌厲,倒在看向她時溫軟,殷紅色唇角輕展,咧出個暢快笑意。
「去撿桂花了,送你,香不香?」
她捧住遞來的紙盒,掃過一眼,復又看向他的臉,注意到劉海遮擋後,露出來的半點紅痕。
她的擔憂尚未來得及出口,一陣嘈雜聲由遠及近,幾個騎著單車的小年輕隨後而來,高聲招呼:「喂,陳羨陽,又在這撩撥女孩呢!我可告訴你,人林茵可是優等生,看不上你這混小子——走了,今天月崎公園有滑板比賽,你可是主角!」
林茵眼睫一顫,那小年輕恰騎車經過,吹出聲輕佻口哨,被陳羨陽猛地一拍,「知道了,就你廢話多。」
說著,他卻又兀自摸了摸鼻子,衝她一笑:「別聽他們說胡話,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今天不去我家吃飯?」林蔭指了指不遠處的弄堂,「別去了,今天有糖醋排骨吃,到我家來吃飯吧——阿媽說,那裡烏煙瘴氣,你不要去摻和了。」
陳羨陽避而不答,只揮了揮手,向她告別,「阿茵,晚上不要那麼早睡,借我作業看呀——車鈴是信號。」
那天,林茵又晚回家了十來分鐘。
放下書包,她回頭,林母正掀開桌上罩籠,已經冷了的糖醋排骨糖色不再鮮豔,擺盤卻精緻好看,用足了心思。
飯桌上,一如既往只有母女兩人,林母一邊給林茵夾菜,一邊問道:「隔壁的小子今天也不著家?」
林茵點了點頭,她便略蹙了眉,「家裡的大人也不管,本想著在咱們家搭著吃點,結果自己也……唉,不管了,茵茵,要他非做個壞小子,也是學了他爸爸一個樣子,你可別太上心了。馬上要中考了,你努把力,考上臨華高中部是沒問題的,別讓媽媽失望,知道嗎?」
林蔭長睫微顫,說好。飯到末了,那盤糖醋排骨,她卻一次也沒有主動伸手夾過。只是收碗時,淡淡道:「我晚上做作業,最近老容易肚子餓,媽,這碗我端房裡去吧。」
黃昏,日落,傍晚,黑夜。
林茵推開窗戶,窗外是如舊月朗風清的少年,倘使不是那避無可避的叛逆青春期作祟,他好好穿上校服的模樣,大抵也會有許多女孩心生嚮往。
房子不大,他將她的舉動看得清楚,待到重新面對面,這才撓了撓頭,輕聲說:「阿茵,我光顧著自己玩了,這樣吧,周末,我帶你西山去看櫻花啊。」
林蔭把排骨、創可貼和一旁的作業冊一起遞到他手裡,點點頭,又搖搖頭。
她說話時,有些委屈鼻音,晚風吹動窗簾,她的聲音恍惚也抖抖簌簌,總是猶疑:「好。可是陳羨陽,你從前答應過我的事,不要忘記了啊。」
他一愣,思索片刻,想起自己答應過她的事那樣多,讓她難得這麼委委屈屈的,卻不知道是哪一個。
末了,卻也只是點頭,「行,跟你說過的,我都不會忘。」
2
四月,林蔭穿的仍是長袖的深色秋季校服,和一眾白衣短袖的學生們頗有些格格不入。
本來倒是和諧無匹的一貫景象,不久,時間剛到八點,下了早讀課,十分鐘的課間,卻出了點不太平的雜音。
穿著高中部校服的三四個男生抱了手臂,站在後門口,眼神逡巡一圈,直指後排熱鬧的座位,「陳羨陽?你出來一下!」
話裡不友善的意味一點不遮掩,以致教室後排跟著沉默片刻。
陳羨陽撥開面露不安的男同學,走到對方面前,歪了歪頭,劉海一斜,露出貼著創可貼的額角,問了句:「找我的?什麼事。」
林茵坐得靠窗,恰聽見對方回答:「我繼父的孩子,接著他爸那個小白臉從我媽手裡弄來的錢。不當面給他點教訓,真以為自己能吃白飯了。」
許久,她問:「你爸爸最近回來過嗎?我沒見到。」
陳羨陽聳了聳肩膀,「去了趟醫院,我媽之前上門找麻煩要撫養費,被那個女的從樓梯上推下來,大概是覺得良心不安吧,給了兩萬塊錢。」
林茵沒再追問,只淡淡道:「陳羨陽,你很聰明的,再努把力,還有兩個月呢。跟我一起上高中部,然後去大學,我們很快就能一起離開這個地方了。」
陳羨陽笑笑,沒答話,只向後躺倒。林茵有樣學樣,兩人都是長袖的秋季校服,這時被蹭上了灰,他們倒也不介意。
「有時候我真不知道,明明小時候是我發誓要保護你呢,現在看來,老是你保護我,」陳羨陽咧嘴笑,側過頭,衝她眨眼,「美救英雄啊,我們阿茵可真帥。」
林茵伸手,拍拍他頭。
驀地,他又問:「我們阿茵,以後想做什麼呢?」
大抵是沉默中思索了片刻,林茵話音輕輕,很是溫柔:「護士。」
陳羨陽愣了愣,話音也跟著一頓,「……不是說想做科學家嗎?啊,護士也很好啦,南丁格爾知道嗎,那個什麼課文裡寫的,救死扶傷的白衣天使,等等,不會是為了我……」
他話還沒說完,林茵站起身便來拽他的手,他不敢大力,怕反把她拽倒,還沒來得及問因由,女孩倒先紅了臉,話中只說:「滿嘴哄人話。走了,回去上課了。」
3
青春年少的日子有如撥快過的時鐘,過得出奇的快。
家庭帶給陳羨陽的壓力,不止是窘迫的經濟,還有失心瘋般對他百般挑剔的母親。彼時他又尚且年幼,骨頭奇硬,不願服軟,她多少次在半夜聽到隔壁激烈的爭吵和衝突,他不願對母親動手,便一次次被趕出家門,大半夜穿著白背心蹲在門外,連林茵遞過去的校服外套都不願意接。
那是盛夏七月,這少年仰起臉,話音裡沒有一絲懊惱責怪,只說阿茵,對不起啊。
「家裡太吵了,讀書讀不下去,不能陪你去上高中,我媽也說沒錢給我上別的,大概只能就這樣了,哈哈。」
林茵那年十六歲,喉間梗著諸多安慰,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許久,她只是蹲在他身邊,憋出一句:「我們永遠都會是這樣,永遠是最最好的。」
最最好的什麼?
陳羨陽沒有問,笑笑,唇邊有淺淺酒窩。
「別擔心,阿茵,」他只是安慰,「只要你在這裡,這個城市總會有一點我的容身之處吧。我不會讓你一個人的。」
那一整個暑假,她提前預習高中的功課,偶爾能在窗邊看到他風馳電掣騎著單車一閃而過的身影,只但凡在她窗前停留,便時不時會給她變出點新鮮玩意兒來。
後來才聽旁人說起,他在滑板比賽上拿了獎,又和一幫不知哪裡認識的富家公子辦了個炫技比賽,雖是旁門左道,沒掙到錢,但算是勉強混熟了臉。之後什麼玩樂器、競走、籃球、跑酷,他很是上路,跟對方亦步亦趨,玩了個遍。
倒是偶爾有幾次,他送來禮物,林茵注意到他纖細手指上幾道長長刮痕,垂了眼瞼,低聲道:「不要在外面太辛苦了。」
他伸手,揉揉她頭髮,「知道啦。我這種人,當然要受點苦才能出頭,為了阿茵以後可以不要吃苦啊。」
開學的第一天,她依舊穿著長袖的新校服出門,而他早早等在約定的地方,揚手,衝她展示手中幾袋漢堡糖。
「知道你最喜歡這個,」他等著她坐到單車後座,復又伸手,把漢堡糖一股腦放進她書包裡,「多買點,可以分給同學吃,我們阿茵從小就不愛說話,給人吃點東西,總不是壞事。」
他早早懂了各樣的人情世故,卻只對她溫柔相告。
她小心翼翼,摟了他後腰,早晨微涼的風颳過耳畔,少年的聲音也如同即將要被風吹散般搖搖欲墜,他說得是:「阿茵,你好好讀書啊,我也會努力的。沒我陪你,不要害怕。」
林茵鼻子一酸,只說:「好。」
他送她到學校街口,並不再往前,似乎唯恐旁人覺得她與自己這樣無所事事的人有太多聯繫。
林茵幾次回頭,他依然在那,倚著單車,向她揮手。
直到目送那個不住扯著衣袖,有些惴惴不安的女孩踏進校門,才收斂了滿面笑意,冷了凜冽眉目,換上另一副面孔,扭頭離開。
這一送,就是三年。
4
轉眼又是快入夏的時節,高考將至,而她倒沒什麼緊張情緒,反倒是陳羨陽問東問西,唯恐她的高考出現一點意外。
這些年,他做了些什麼生意,林茵很少主動追問,只是從街頭巷尾的討論裡聽出,他做的是年輕人的時興生意,日子過的好些,但也不輕鬆。
陳羨陽咧嘴一笑,從口袋裡掏出一塊巧克力,「聽人說,吃了巧克力就不犯困,特意給我們阿茵買的,以後一天一塊,可別說我因為忙就不惦記你。」
林茵接過巧克力,卻只注意到他手指磨破的痕跡。
沉默片刻,女孩忽而低聲說:「如果實在不行的話,離開這裡吧。」
她說得誠懇真摯,「三年了,你應該也已經攢夠錢了吧?這裡的人只會用過去來作弄你,沒什麼值得留戀的,陳羨陽,離開這裡吧,好不好?」
而陳羨陽愣了愣,只是抽回手。
「這手只是前幾天弄樂器被吉他弦劃破的,今天在你們學校那個什麼校慶晚會有節目。別想多了,阿茵,」他笑笑,攤了手,「我從小到大都是小英雄咧,磕磕碰碰慣了,這一點傷算什麼?而且,你還得留在這,我怎麼會走?」
她仰面看他,啞聲問:「是嗎?」
他沒來得及回答,只看見她扭頭離開的背影。
那一天晚上,林茵裝病,請了個假。用這樣拙劣的藉口,跑去看了一場校慶晚會。
站在老教學樓邊,她猶豫很久,為了著裝不太過於引人注目,最終還是把自己一年四季不離身的秋季校服脫下。露出的雙臂上布滿駭人的傷疤,而她只將校服裝進書包,繼而放進隱蔽的角落,隨即混進了高二的隊伍中。
有人竊竊私語討論她手臂傷疤,而她充耳不聞,隱沒於人群之中。
舞臺上的燈光亮起又熄滅,她看完許多令人昏昏欲睡的致辭和歌舞節目,終於等到跟在他人身後上臺的陳羨陽。
他站在舞臺的角落,抱著電吉他,低垂著眼神,隨著狂舞的音樂撥弦,卻始終只是在燈光暗淡的地方淪為配角。
站在舞臺中央的人,恰是當年在教室後門對他動手的少年。
驀地,一顆豆大的眼淚從她眼眶裡滾落下來。
一顆又一顆。
在眾人的狂歡聲裡,她的哭聲被淹沒殆盡,一如光芒不曾照耀過的舞臺,始終沉默的吉他手。
她在那樣淋漓的淚意中想,在她心中活得像個英雄的陳羨陽,怎麼就被自己拖累成這樣了呢?他明明應該有更璀璨的人生,怎麼就被自己絆住腳,留在這種地方了呢?
那天,她幾乎是奪路而逃,狂奔著回家。在母親訝異眼神裡,紅著眼睛拍開了門。
林母問:「怎麼突然回家了,今天不住宿舍?」看著林茵手臂,她的眼神卻驀地閃躲,只默默轉開話題,「哦對了,恰好明天準備給你去送飯,買了排骨,要不今晚就……」
林茵看著她,那眼神複雜,包含著恨意和愛,迷茫和苦楚。
打開房門前,她卻又側過頭,只是輕聲問:「媽媽,我是個女孩,沒關係嗎,你愛我嗎?」
久久的沉默中,林母眼中淚水奪眶而出。
「媽媽也曾經是女孩啊,阿茵,很愛你,怎麼會不愛你?」
5
林茵做了一個夢。
夢裡的她剛剛十歲,那時父母還沒有離異,鄰家的小夥伴陳羨陽總是一放假便來敲她的窗戶,嚷嚷著要出去玩。她內向又害羞,從來只願意粘著陳羨陽,兩人玩得最好,兩家人也老是起鬨,說是要給他們定娃娃親。
後來回憶,或許是因為年歲太小,她完全想不起父母暗暗火藥味十足的小小爭吵,只能記起父親在快要吃晚飯時的一頓破口大罵,為著雞毛蒜皮的小事,衝突終於爆發,父親提著空蕩蕩的行李箱,草草收拾了幾件衣服便要奪門而出。
她呆坐在飯桌前,看母親嚎啕著挽留許久,旁人都來看熱鬧,這才反應過來,上前去攔,好不容易把父親拽回屋內,母親情緒崩潰的一句「我不過是生了個女兒,以後還能再生,我給你生個兒子」,卻似乎復又激起了什麼怨懟。
雙方拉扯推搡著,林茵被夾在中間,不知是誰推了一把,她側倒,手臂貼上正冒熱氣、沸騰燒開的熱水壺——
眾人都愣了,而她在短暫的反應不及過後,驀地尖聲痛哭,撕心裂肺。
陳羨陽從窗戶爬了進來,猛一下衝到她身邊,將她帶到水龍頭下衝洗傷口,喊出來破了音的怒吼,「還不快叫救護車!」
而始終陪伴在她身邊的玩伴,卻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告訴她:「不要聽別人亂說,哪還有人比你更優秀啊,我要能長你一半腦子,我爸也不會天天罵我媽生了個蠢貨了。」
「……別說傻話。」
「放心,我從來福大命大,不怕死就不會死咧,反正,你要相信,你真是好得沒邊啊,阿茵。」
他咧嘴笑,仿佛一點憂愁也沒有,可她卻在這樣的安慰中落淚,笨拙地、輕聲的說:「全世界,大概只有你一個人這麼覺得。」
只有你一個人覺得,我是最好的。
「誒,阿茵,你還哭什麼,是不是怕嫁不出去啊?」他說話沒個輕重,兀自笨拙地來揩她的眼淚,想不明白這女孩哪裡來這樣多的委屈。
可即便如此,他還是莊而重之地,輕聲同她說:「別哭別哭,說實話,要不,咳,我答應你,以後絕對不讓你一個人,那什麼……等我能掙到好多好多錢了,我娶你啊,好不好?」
而夢醒來時,她茫然地瞪著上方的天花板,撐起身子,才後知後覺地想起,而今她早已從F大畢業,是個入職一年半的新護士,今天還需要早起,正趕上換班。
事實上,直至今日,她依舊不敢去回想,收到自己當年那封簡訊的陳羨陽會是怎樣的心情。只是在些許失意中,靜靜想起,自己與他,已經足足有六年未見。
林茵驀地出神,在良久的沉默中掩面,無聲無息。
緊跟著響起的手機鈴聲卻打斷她的回憶。
她摸索著接起電話,那頭是護士長焦急的聲音:「小林是吧?小李身體不舒服,今天又有幾個急診的病人,傷的嚴重,你現在過來換班可以嗎?」
凌晨四點半,林茵趕到醫院,換上白大褂,帶起口罩,便趕往電話裡護士長說起的手術室。
這個病人此前出過車禍,頭天說是毫無問題,結果不過一天,便突發腦溢血。一臺手術下來,足足四個小時,她跟在醫生背後出門,聽見他同相熟的護士討論,「這個人算是命大,一般到這種程度,基本上都沒得救。看著是一點事都沒有,其實不止是腦子,很多連內臟出了大問題。」
她剛走出沒幾步,卻恰好撞上要來和醫生討論病情的朋友和家屬。
老人哭得無法自持,還多有賴一旁的青年冷靜地問清情況。林茵聽著,一步一步,卻頓住。
許久,僵直了背,也只是忍住想要回身看清的衝動,復又加快腳步。
她走得太快,沒聽清他話中情緒的小心翼翼,也沒聽清楚,話到最後,他輕聲問:「那邊那位護士,是不是叫林茵?」
6
那天換班,林茵最後一個離開,她心煩意亂,草草疊了大褂,剛要走,卻在門口碰到了早已經在等她的人——院裡的吳醫生。
她與吳醫生面對面,看著對方手中漂亮的紅色方盒,似乎明白了什麼,後退半步,淡淡道:「醫生,沒什麼事的話,我先走了。」
吳醫生叫住她:「林茵,你何必對我這麼避之不及?」他幾步追上,將那絨盒塞進她手心,「前些天,我聽醫院裡很多女同事都在說這個項鍊好看,我覺得你戴著合……」
「不必了,」她話音雖輕,卻斬釘截鐵,「吳醫生,我也聽說,調過來之前,你有個青梅竹馬的女朋友——您還是再多考慮吧。」剛要折返,卻開了一葉門縫。
門那頭的人聲音壓低,說得是:「嚇死我了。」
林茵:「……」
不管怎麼說,被嚇到的人都是自己吧。
而他卻續上後句,三分慶幸,「如果你答應了,我就真是嚇死了。」
她終於聽出了說話的人是誰,擠在喉口的質問於是沒了著落,只是愣愣呆在原地,在無端地沉默中任由尷尬蔓延。
許久,那頭的陳羨陽似乎才鼓起勇氣,問她:「我可以跟你說話了嗎?我現在沒有出現在你面前,你不要生氣。」
她看著那扇略顯陳舊的安全門,只是驀地鼻酸。
門縫復又開得更寬,一盒巧克力遞了出來。
他聲音溫柔,一如昨日,「給我們阿茵的,以前說好了的,我都記得。別哭了。」
7
林茵火速談了戀愛的事情次日便傳遍了整間醫院,倒有背後嚼舌根的,說她是為了避開吳醫生,可但凡真見了陳羨陽的,卻都說不出口。
誰更鶴立雞群,叫人移不開眼,哪怕從外表上,也是一目了然的事。
這天,林茵到底是沒了脾氣,取了口罩,坐到他身邊,驀地,卻又問道:「最近不忙?我看你上次送過來那個人,是你公司的同事?」
「嗯,」陳羨陽並不遮掩,「我那時候帶著攢著的萬把塊錢離開,去了北方,自己摸索著開了新媒體的公司,算是乘了東風,最近才在這邊開了第一間分公司。」
他說到這,忽而蹙眉,「回來本來就想來找你的,碰上點事,我生父傍的那個女人去年破了產,他一直問我要錢,起先在外地還好,來了這裡,被他找個不停,貪得無厭。這次的車禍,我懷疑就是他動了手腳,不過我……算是命大吧,躲過一劫,但連累了別人。」
林茵知道他心中有些低落,拍拍他手背,安慰了一句:「會找到肇事者的,你也注意安全。」
陳羨陽垂了眼瞼,淡淡一笑,眼中神色卻複雜,只說一句:「希望如此吧,」
日子就這樣風平浪靜地過去了數個月,林茵在某個換班的下午,接到陳羨陽的電話,那頭他聲音雀躍,問得是:「在花店呢,給你買滿天星好不好?我瞧著很好看。」
林茵正整理著藥劑,答得散漫,「好啊,我都可以。」
花店裡,陳羨陽包好一束滿天星,剛走出店門,陌生的電話正好打來,他接起,那頭的人聲音刻意壓低而陰沉,囫圇著說了些什麼。
他沒聽清,兀自掛斷,剛走出幾步,刺耳的聲音伴隨著骨骼碎裂的脆響,他的耳邊一靜,心卻復又深深地、深深地沉下去。
許久,他才感知到疼痛。
嘈雜的人聲響在耳邊,反反覆覆,重複著「搶救」和「報警」的字樣,他緩緩睜大被血模糊一片的雙眼,許久,伸手,將滿頭滿臉的血草草抹開。
肇事者沒有離開的意思,反倒近乎瘋狂地走下車,向他叫囂著。
那是他的生父。
「陳羨陽,你是踩著誰起來的,你自己心裡清楚,五千萬你也欠我的……你欠我的!」男人被聞訊而來的警察按倒在地,仍向他高聲叫喊,「我早該撞死你的!你用當年從秦天嘴裡騙到的公司機密,反踩我老婆一腳,你才是真的讓人噁心,你有本事說出來嗎!你還想有好報?還想結婚?……」
離異後父親撒手不管我,我事業有成他卻找我要5千萬贍養費。
後頭的話,他倒再聽不大清楚,只啐出口血沫,撐起身,在一眾人訝異的眼神裡,將殘破的花朵抓在手心,起身便跑。
跑過繁華鬧市、寂靜后街,跑過十來年最熟悉不過的大街小巷,跑到她面前。
他的白衣天使「南丁格爾」滿面怔怔,就那樣呆呆看著一身狼狽的他。
他一步一步,走近她,手指顫顫,直至遞出那束殘破的滿天星,才歪頭一笑。
她徒勞地抱緊摔在自己懷裡的青年,伸手,摸到他後腦殷紅鮮血,聲音驀地卻顫抖,「我剛跟媽媽講了,回家做糖醋排骨給你吃……撐住,喂,陳羨陽!」
滿天星灑落一地。
8
許多年前,在後臺收拾樂器的陳羨陽,也曾看到那個眼圈漚紅,黯然遠走的姑娘。
許多年前,他看著那封字裡行間都在落淚的簡訊,也曾痛至難言。
他的人生,是兩面截然不同的鏡子。一面,是旁人眼中逢迎惡人,絕處逢生,狡詐聰明;一面,獨獨是她眼中繁星璀璨。
那一天,在她嚎啕落淚的哭泣聲裡,被推進急救室之前,他氣如遊絲,輕聲附在她耳邊。
他說阿茵啊,你別哭啊,我不會死的,一切……都,一切都結束了。
這一生,他便將所有惡人歡喜,全都贈予她。
無論死生離別,仿佛也只是在街頭巷口,她攬著他的腰,在寒風中依然向前。
而他的聲音散落在風中,「我們阿茵,今天想要什麼呢?滿天星好不好,送你一輩子都行啊。」(原標題:《青梅堪需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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