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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分離十年以後,韓芸又回到了這裡。
她沒認出我,她剛和我說話的時候,依然帶著我熟悉的溫柔神情。
她微蹙著眉,淺棕色的眼眸輕輕從我身上掃過去,不像是吃過苦頭的樣子。
可沒吃過苦,怎麼會回來呢?——韓芸這人就這樣兒,哪怕有人當著她破口大罵,唾沫星子都全噴在她臉上了,她也能像個沒事兒人一樣笑笑。
她父親入獄那年,她只有十七歲。
我那會兒生怕她一時想不開,可她半點慌亂也無,默默像個成年人那樣,在眾人的指指點點中離開了學校,清點了父母的存款,收拾了行李,幾天之內,就做出了徹底離開這個地方的決定。
二十出頭的韓芸擁有著令人矚目的美麗,我尤其喜歡盯著她的後腦勺看,她頭髮很柔軟,從沒染過,卻總在陽光下反射出琥珀色的光澤。我那時微微一抬頭,能看見她從髮際露出來的瑩白的耳,有時看見半截玉白色的脖頸,有時她回頭對我笑,眼角溫柔的弧度,仿佛住著山川湖海。
她一走就是十年。
就在我將近而立之年,對生活苟且失去信心的這一年,她回來了。
我很猶豫。
我走過去打開門,看見韓芸站在那兒。
我們都愣了一下。
她笑起來:「原來剛剛是你啊,我沒認出來。長高了。」
我也忍不住笑起來:「傻長個兒唄。」
她打量著我這一身說:「做什麼好吃的啦?」
然後她就不請自入地進了屋,我撓撓頭,問:「剛才那孩子呢?」
「跟他爸打電話呢」
「他爸爸……啥時候來這兒?」
我心裡有許多疑問,卻只問了這麼一句。
「不來啊。」她在餐桌邊坐下,笑著說,「樂樂是非婚生子。我無家可歸了,就回來了。」
我聽她這樣說,只能默默關上門,從廚房把那幾樣失敗的菜端出來,坐在她對面,臉上訕訕地笑著,說:「將就吃點兒?」
她拈起筷子嘗了幾口,公平地評價:「這味道讓人瞬間心情就好了。」
我單手放在桌面上,手指叩著桌子,問:「不會吧?」
她抬頭笑著說:「畢竟沒什麼比這菜更糟了是吧?」
我尷尬地拍了拍額頭,說:「帶上那孩子,咱們出去搓一頓兒。」
「等會兒。一個禮拜只有這麼一次,讓他倆多處處,他爸爸忙。」她說。
接著她低下頭去,小口小口地,慢慢吃完了那盤甜齁了的菜。我坐得有點兒難受,起身到窗邊瞧我爸養的幾盆蘭花。
「那孩子眼睛怎麼了?」我問。
她望著半空,半晌,才面無表情,很慢很慢地說:「我爸,去年得了腎衰竭,上我那兒去,樂樂剛上小學,我看他挺喜歡樂樂,常給他帶著。後來,我男人不同意給他看病,然後就出事了。」
我驚愕地聽著。
她慘澹地笑了下,說:「起初我只是覺得樂樂摸了什麼髒東西發炎了,整整一個星期,就在我眼皮子底下,樂樂瞎了。」
父親重病我撒手不管,不久兒子眼睛出問題,我才知報應來了。
……
房間裡靜悄悄的,韓芸坐在幾步之遙外,昂起下巴,有些挑釁地看著我。
她飛快地舔了舔下唇沾到的甜醬漬,一雙明亮的眼睛左顧右盼,問我:「你結婚了麼?」
「還沒有。」我靠在窗臺上。
「這麼挑?」她輕飄飄地笑著,「等我落了腳,給你介紹個。」
我低下頭,看見窗外陽光照著蘭花的影子,些微三四朵,搖搖曳曳,便隨口答她:「隨你咯。」
2
生日這天,父親提了幾瓶老白乾,一袋花生米,整隻油汪汪的烤雞,又親自下廚,給我整了幾個愛吃的小菜。夜幕四合,千家燈火,父子二人守著母親的遺像對酌。
我媽那張遺像是她十八歲拍的,很漂亮,尖尖的下巴頦兒,細而上挑的眼睛,扎兩個麻花辮兒,一笑微微露出兩顆小虎牙。
酒過三巡,父親說:「你媽生你那天啊……下了可大的雪……鄰居跑過來,說,老姚,你媳婦生啦……我借了輛自行車,騎了一身大汗……進屋就看見你,包在小花被子裡,小臉烏紫……」
這故事他每年都要講一遍。
我夾了一筷子醋熘白菜,瞧著他那樣子已經喝得漸入佳境,鼻頭髮紅,許久沒理的鬍鬚一抖一抖,眼神發愣發直。
說著說著,他啪地一聲扔下酒杯,二話不說掄起巴掌,響亮地給了自己兩下。父親哭了,他眼睛通紅,渾濁而稀少的眼淚從他眼角滲出來。
他發出了老年人才有的那種嗚咽而悲壯的哭聲,邊哭邊罵道:「我為啥一進門先看你啊……我愣是圍著接生婆弄了你快一個多小時,才去看你媽……你媽都涼了啊……我要是一進門就看她,就還有氣兒……」
我低頭扒了一口飯。
父親一個人把我拉扯大,哪怕只有我們父子倆,這家也並沒有就此邋遢敗落下去。
即便是他如今快六十了,也依然是同齡的老頭中,收拾得最乾淨利落、頗有魅力的那一類。
父親徹底醉倒以後,我把他攙扶進臥室,伺候他睡下,關上門出來。
客廳忽然靜了下來。
我遠遠地看見餐桌上那張黑白的,少女的笑顏。
媽,我過得還行,你還好嗎。
3
她母親被葬在城南公墓,墓碑前青草深深,野花招搖。韓芸站在那兒看了看,說:「她不喜歡花兒。」
我問她:「你上墳,不帶點兒香燭紙錢什麼的?」
她聳了聳肩,說:「你真信他們在那邊收得到?死都死了,還需要花錢?那死了不是跟活著一樣累?」
她拉著兒子的手,在一座一座的墳塋間散步,那個模樣清秀的小男孩揚起頭,說:「媽媽,這兒空氣真好,是公園嗎?」
韓芸摸了摸他的頭,說:「對。」
我開車載他們回去,路上韓芸摟著樂樂睡著了。穿過隧道時,我從前視鏡裡看見她在燈影下一半明亮一半昏暗的臉,她只有睡著了以後,臉上才現出疲憊之色,那種醒著的時候帶著的,不懼一切,自信滿滿的神情,被壓低了眉的倦怠代替。
——但她依然是我見過最美的人。
我的注意力轉回到開車上,心裡卻難以迴避地想,我要不要追韓芸?
父親在幾天後回家了,他和朋友去海釣,聽說韓芸回來了,便讓我送條魚過去。那是條挺新鮮的藍點馬鮫,我給收拾好了,裝在保鮮盒裡,給韓芸拿下去。
她正帶著兒子在客廳玩兒,一屋子五彩繽紛的玩具,她穿了件黑色連衣裙,襯得人玉容雪膚,我靠在門框上笑著問她:「會做魚麼?」
「會點兒,肯定不如你手藝好。」 她笑吟吟坐在鋪在地上的海綿地墊上,招呼我進屋,「等會兒一塊兒吃晚飯吧。」
我臉上笑僵了僵,不自覺地看了眼臥室的方向,說:「不然我弄吧?晚上你帶樂樂來我家吃。」
韓芸抬手撩了一下額前的碎發,說:「都行。」她不再看我,而是頗輕鬆地靠在沙發腿上,看著樂樂摸索著玩兒積木,那孩子眼睛看不見,總是拼塌掉,摸一個木塊兒的形狀要摸很久。
我撈了點自己做的酸菜,準備燉酸菜魚,父親本打算出門,聞見魚湯香氣兒,笑呵呵站在門口說:「多給我下碗米。」
晚餐是四個人一塊兒吃,對我來說,這樣在餐桌上其樂融融的場面是很少的。
父親問了幾句韓芸的近況,便自斟自酌起來。
韓芸留意地看了眼父親的酒杯,父親笑了笑,拍拍樂樂的頭,問:「丫頭,想來一杯?」
她隨口問了句:「這藥酒什麼功效啊?」
「我不是風溼麼,泡來活血暖身的,勁兒大。」父親遞給韓芸一杯,「你嘗嘗,我家小子不愛喝這個,其實味道還行吶!」
韓芸秀秀氣氣地抿了一口,回頭問我:「能不能幫忙帶樂樂去一下廁所?」
我點了點頭,心裡有些奇怪,便拉著那孩子去了。
回來的時候,我看見桌上只剩父親一人了,他穿著舊襯衫,高大的身軀靠在椅背上,表情複雜地坐在那兒,我問:「韓芸人呢?」
他抬起頭來,那張方正而英挺的臉上寫滿了疲憊,擰著眉頭,手裡還兀自拿著一杯渾濁的酒,對我說:「你是不是,有什麼事兒還沒給韓芸說?」
我牽緊了樂樂的手,表情突然就慌張了起來。
「沒有啊。」
4
父親的葬禮在那年的冬天。
而我的婚禮在那年的秋天。
父親走得突如其來,以至於我都無法太明晰地感知到他的離去。我站在他曾經生活過、大笑過、醉過酒、尋歡作樂過、哭泣過的客廳裡,總覺得下一秒,他還會高聲叫著我的名字走進來,喊著:「小遠!晚上吃什麼!」
他的臥室並不整潔,收拾遺物的時候,韓芸問我需不需要幫忙,我拒絕了。我在一個晴天的下午,走進了他的臥室,這房間大而明亮,玻璃書櫥裡全是他收藏來的那些小玩意兒,和一些機械工程方面的書籍。那些書上還有他認認真真做的筆記。
我把那些小玩意兒拿出來,收在一個木箱裡,摩挲著每一個時,都能想起他得到它們時,那誇耀而欣喜的語氣。
整整一個下午,我把他一輩子的東西都收拾齊了,攏共三大箱,活了六十多歲,也不過這麼點兒。我能隔著時空看見他曾經無比自在地躺在床邊的搖椅上,裝模作樣地抽菸鬥的樣子,或者是一個人對著一盤棋,研究地攤上搜羅來的那些棋譜上頭那些殘局。
5
我的一生仿佛就是一個詭怪的圓圈,我的快樂和一切關於世界的渴望都源於韓芸,我的衰老、腐朽、邪惡也歸於韓芸。
當她終於鬆口,答應和我一起在土城生活下去以後,父親變得非常焦躁不安,他想不通這其中的邏輯,終於在某個陰雨連綿的下午,攔住了一心想去韓芸家裡和她賴在一塊兒的我。
我記得那天天色陰沉,父親坐在單人沙發上,抬手喚住我,說:「姚遠,你先別出門。」
我站在門邊,愣了幾秒。我已經很多年沒有聽過父親這種教訓後輩的口吻了,我遠遠看見父親稀疏灰白的頭頂,那同我如出一轍的面孔,我想我老了,一定就是父親這樣兒了。
我笑著說:「怎麼了爸?」
他下意識揉了揉眉心,遲疑著問我:「那次……韓芸家人還在的時候,你從她家跑出來,被我撞見的那次……到底怎麼回事?」
他為什麼一定要問?
我心裡冷笑了一下,反問:「你和韓芸她媽是怎麼回事?」
父親有些氣惱,擰著眉說:「我不認識她!」
我沉默了一息,直截了當地說:「你倆真什麼事兒都沒有?」
父親忽然激動起來,語速也變得很快:「不行,你不能再去和韓芸來往了……她跟她媽一樣,都不是什麼好東西,沾著就得家破人亡……你看看老韓!」
我走近他,坐在他身旁,心裡知道今天是出不了門了,寬慰他道:「爸,我知道你生氣,但那些都是往事了……你不能用這些破事兒擋住你兒子的幸福……」
「我……」
「你先讓我給韓芸打個電話,我得給她說這會兒我去不了,我怕她等我。」
我攔住父親的滔滔不絕,站起身,準備向座機電話的方向走去,父親一把扯住我:「你以後不許和她聯繫了!」
他力氣很大,我手臂吃痛,心裡火也上來了,回頭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大聲說:「你這輩子能不能為我著想一次!」
父親臉上寫滿了震驚,忘了他還死死扯著我,質問道:「你媽死後,我為了不給你找個後媽,到老都不肯找個老伴……你說我不為你著想?」
我幾乎有些哽咽了,我實在是不擅長吵架的,洶湧而至的憤怒讓我鼻頭髮酸。
「我寧願你給我找個後媽!」
「也總比家裡一個女人接一個女人來得好!」
「……」
我衝父親咆哮著。
他原本就有幾分佝僂了的脊背,目力可見地一分一分矮了下去。
他從來沒有和自己已經成年的兒子談過這些事情——頂多是調侃著說說女人如何如何。他從不知道,自己在兒子心裡還有這樣的一面。
「啪!」
他揚起了手,破天荒頭一遭,打了我一巴掌。
我一動不動扛了這輕飄飄的一巴掌,垂著頭,盯著腳下的地板磚,餘光看見他的鞋蹣跚著走了出去。
門重重地碰上了,我踉蹌幾步,嗚咽著栽進沙發裡。
不知過了多久,電話忽然響了起來,一陣一陣的音浪如同是誰在推我的心,我企圖忽略它,可電話那頭的人固執得很,一次又一次地打過來。
我幾乎忍不住眼淚,像只喪家之犬那樣嚎哭了一聲,但我很快止住了——
我抹了把臉,走過去接電話。
「餵——」
我想是韓芸,我這麼久沒露面,她一定在擔心。我正在想怎麼跟她編藉口解釋,那頭一個陌生的女聲說道:「您好。」
「……你好?」
「你叫姚遠嗎?你父親是不是叫……」那頭很嘈雜,「你父親出了交通事故,已經被送到一醫院了……」
我腦子嗡了一聲。
有如寺廟鐘聲空響大作。
世界歸於平靜,所有的,愧疚感,負罪感,咎於往事的沉重感,想要脫離塵世生活的疲倦感,想要擺脫一切大哭一場的委屈。
都煙消雲散。
韓芸始終陪著我,我們給父親辦了一個簡單的葬禮,他沒有多少好友, 喪禮甚至都湊不齊兩桌麻將。
——但終歸是像他曾對我說過的那樣,他的葬禮很俗氣,有塗了紅胭脂的白事歌手賣力地吹拉彈唱,有人在他棺材前邊板著臉算牌,有孝子抬他上山之前摔孝子盆。
他死得太突然了,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那天我避開韓芸,一個人去父親出事的那個十字路口,和那個崗亭賣報的老頭聊了會天。我請他抽捲紙煙,他隨手拈著,露出一口煙燻火燎的黃牙。
「那個老頭子,跟一個年輕女娃娃拉拉扯扯的,兩個像在吵架一樣,最後看到那姑娘過馬路了,老頭去追,誰知道遇上酒駕的呢?小夥子,我聽說那肇事司機有點背景,撞死了人,最多坐三年牢……」
他衝我伸出三根手指頭。
我恍恍惚惚回了家,韓芸在樓下,帶著樂樂玩兒。
我看著她,原來父親出門後去找了她,也許對她說了難聽的話,韓芸也不是什麼軟和脾氣,原來父親的死要歸結到我們兩個人的頭上。
韓芸回頭看著我,笑著問:「上哪兒去了?」
她很關切地看著我。
她身後的霞光映在她頭髮和肩膀上,半邊天的火燒雲都不及她半份美麗。
我嘆了口氣。
「沒什麼。」我彎腰拉起樂樂,忽然想起什麼似的,看向韓芸,「對了,你願意嫁給我嗎?」
她怔了怔,沒開口。
我又問了一遍:「你願意嫁給我嗎?」
無論是罪,還是罰。
都只剩下我們倆了。(作品名:《光陰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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